晨光刚破开云海,稀薄的霞色染在石潭水面。
岸边,夙晏旻小小的身体扎着马步,双臂平举,细瘦的手臂上坠着两只墨色玉镯,似有千钧重,压得他牙关紧咬,汗水沿着额角细密的绒毛滚落。
玉姨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剑刃,刺破晨雾:“臂落一分,气血走岔三分,前功尽弃。”
手腕的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却猛地绷得更首。
眼底深处被压抑着的幽光,在剧烈颤抖的肌肉下无声地燃烧。
那幽光不似孩童的不甘,更像某种被激起的、源于魂髓深处的凶狠。
云姨的竹庐后窗总开着一线,漏出几声零星的调琴之音。
夙晏旻溜进去时,常能看见她素白的手指在弦上轻拢慢捻,仿佛在安抚无形的风。
琴案旁的小几上,总放着一碟裹了蜜糖霜的松子,甜香融在木质的清韵里。
他会安静地趴在案角,就着那断断续续的调子,翻看一本封皮磨烂了边的《异兽图考》或是《百草微言》,指尖偶尔在描绘奇诡妖物图谱的粗糙页面上划过,眼神专注,全然不像个刚能读全字的稚子。
午后最炎的光斜穿过老槐树巨大的树冠,在神仙渡唯一的青石小街上投下碎金般的光斑。
小虎(石磊)闷雷似的呼喊总能穿透薄薄的院墙:“晏旻!晏旻!后山涧里的金鳞鲫上钩啦——!”声音未落,那半旧的木门就被撞得哐当响。
夙晏旻丢下手中墨痕未干的习字纸卷,推开门就被小虎拖着一路飞奔。
尘土飞扬中,他那双平时沉静的黑眼里,终于映上了属于孩童的、亮得没心没肺的光。
林轻语追在后面,细声细气地喊:“慢些跑!跌了膝盖又要找阿娘讨药膏!”手里还攥着几株刚采下、草叶上挂着露珠的止血草。
疯够了,三个泥猴儿般的小身影便在街角老陈头的藤椅边歇气。
老陈头眯着眼摇蒲扇,藤椅咯吱作响,嘴里唾沫横飞地讲着不知流传了几千年的桥段:“……那血妖一爪掏下,好家伙!那位叫‘惊鸿客’的剑仙眉头都没皱,反手就是一式‘云外飞仙’!唰——剑光比那最亮的闪电还快!”
小虎听得攥紧拳头,眼睛发亮。
林轻语捧着洗干净的紫红桑葚递过来,一颗塞进夙晏旻嘴里,甜得发酸。
夙晏旻眯着眼嚼,浓密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细细的影子,脸上还没褪尽的婴儿肥微微鼓起。
偶有黄昏,他会被一身墨气晕染的墨无痕拎进万书阁底层的深处。
这里隔绝市声,只有无尽的、如碑林般耸立的书架和空气中悬浮的千年墨香与尘埃混杂的气息。
墨无痕并不开口指点方向,只是随意在一排排高耸到令人眩晕的书架间漫步,玄墨流淌的衣袂拂过积了薄尘的青石地面,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
夙晏旻小小的身影便紧跟其后,仰着头,目光从那些刻着龙章凤篆的古简、烙着奇异符文的骨片、乃至封在透明晶板中缓缓游动的星图上滑过。
巨大的寂静包围着这对奇怪的师徒。终于,墨无痕在某处停下,指尖随意一划,一本灰扑扑、边角几乎磨蚀殆尽的无字兽皮卷便从中层书格凭空飞落,正入夙晏旻下意识张开的怀中。
那兽皮触手冰滑而沉重,散发出干涸的血与古老尘土的混合气息。
夙晏旻低头,指尖过空白光滑的表面。
就在触感相接的刹那,冰冷的兽皮深处仿佛有无数纤细的针猛地一刺!无数扭曲变幻、如同活物的狰狞异兽图纹瞬间在他意识中炸开!利爪、獠牙、竖瞳里燃烧的妖焰!冲撞、撕咬、甚至能闻见腥膻血气!
“呃!”一声短促的吸气从他喉咙里挤出。怀中的兽皮卷沉重得几乎要脱手!意识海被这蛮横入侵的邪异图影搅得翻江倒海!
前方无声漫步的墨无痕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淡漠的声音却如同浸透千年寒潭的水珠,清晰地滴落在他几乎要炸开的意识深处:“心若如镜,万妖何惧。”
那冰冷平稳的声音像是投入沸油中的玄冰,瞬间压住了沸腾的幻象!
夙晏旻猛吸一口气,黑眸深处那被异兽图影激起的混乱漩涡骤然一凝,重新化为两块冰冷的幽潭,死死锁住那翻腾的妖魔!
他死死抱着那沉甸甸、散发着无形恶意的兽皮卷,小脸微微发白,指节因为用力而泛青。
墨无痕的身影己转过一排巍峨如山的书架廊柱,消失在巨大的阴影之后。
抱着那卷沉重的、仿佛封印着无数凶兽嘶嚎的兽皮古卷踏出万书阁厚重隔绝的大门时,晚霞己将流云染成瑰丽的紫金。
小虎聒噪的笑骂声从远处巷口传来,夹杂着石墩砸地的闷响,显然又在玩什么弹珠的游戏。
林轻语清脆的声音喊着:“该归家吃饭啦——!”
晚饭的香气,柴火燃烧的暖意,邻里呼唤孩童归家时拖长的调子……
神仙渡最寻常不过的烟火气息,如同温暖的水流,轻柔地包裹过来,洗去了一身沉甸甸的书阁寒气与意识深处的狰狞残留。
夙晏旻抱着那卷冰冷的古物,站在门口,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仿佛沉睡着的、投下巨大阴影的建筑,又看向前方小巷尽头那被炉火与喧闹声点亮的温暖角落。
石潭的水雾在暮色中升起,模糊了他眼底最后一丝冰凉的审视,也柔和了刚刚被兽皮卷刻入魂髓的蛮荒凶气。
他微微歪了歪头,脸上还没褪尽的婴儿肥在霞光里显得柔软,迈开步子,朝那炊烟升起的地方跑去。
霞光落进眼底,将深处最冷寂的那点幽光暂时柔化成温润的水色。
晚风吹起额前细软的黑发,拂过微润的皮肤。
脚步踏过门栏,石磊的笑骂和林轻语的埋怨交织着涌入耳中。
空气里浮动着油润的肉香、灶膛里烧热的木柴气息。
这样的日子……
怀里那卷沉重的兽皮卷还在散发着无声的凶戾嘶吼,可隔着薄薄的衣料,胸膛深处那颗被强行开拓、用以容纳天地锋芒的丹田,正悄然滋生出一丝微弱却坚韧的暖意。
夙晏旻仰起小脸,细密的睫毛沾上了一点飘过来的温暖炉灰,他抬手揉了揉,又放下。
……似乎,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