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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透过雕花木牖的缝隙，渗进这间紧邻演武场的小小静室，给冰冷的石砖地镀上一层毛茸茸的碎金。
光尘在光柱里慢悠悠地浮沉。
夙晏旻盘膝坐在靠窗的草席上，小心地用指尖触碰着手臂内侧一片刚刚由深紫转青的淤伤。
疼。
那种筋肉被反复碾压后的钝痛感，经过一夜的酝酿，沉淀在皮肤深处。
但他脸上没有任何痛楚的表情，眼神平静得像潭水，只是专注地感受着指腹下那点凹凸不平的痕迹。
皮肤绷得很紧，微微发烫，深处却又透着一种奇异的微凉。
这凉意并非全然来自淤血，更像是昨晚牵引吐纳的天地灵气，残留在那些被捶打、拉伸到极致后又自行修复的细微筋络中留下的余韵。
带着一种冰泉浸润过后的微麻和轻微的痒意，竟然将那火烧火燎的剧痛奇异地中和了些许。
自从灵台深处点亮那颗冰冷遥远到不像此界之物的命星后，身体对外界灵气的感知与亲和，似乎……变得不大一样了。
霜姨的石潭寒气刺骨，以往仅仅是靠近就感觉血液都要冻住。
但此刻静坐于此，身体残存的痛楚里，竟隐然透着一股被那潭底月魄滋养过的温凉清润之意。
清晨被霜姨如摔打沙袋般砸在地上、撞在石阶上、磕在硬木桩上震出的满身青紫交错的痕路，似乎也在这股潜藏的温凉中，变得不那么尖锐刺骨了。
他放下手，不再碰触那些伤痕。
小小的身体离开了那片碎金般的光斑。推开静室通往后山石潭的门，一股更加凛冽清寒、仿佛夹着雪末的空气扑面而来。
清晨的石潭静得可怕。
寒气肉眼可见地贴着水面凝结成薄薄的、如同碎晶的冰壳。水面映着铅灰色的天光，幽冷而死寂，不见一丝涟漪。
昨夜疯狂涌入他体内的月魄寒气，此刻仿佛沉淀进了潭底最深处的墨玉之中，无声地积蓄着力量。
夙晏旻走到潭边，在一块巨大、布满霜花的青石上坐下。
寒意立刻透过薄薄的衣衫渗透进来。他闭目，屏息，不再对抗锋这深入骨髓的冰冷。
身体深处那道由他意志开辟、顽强流转过的温凉气流，在他凝神召唤下，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地苏醒过来。
它像一条冬眠初醒的小蛇，带着某种介于玉髓与碎冰之间的质感，悄然在西肢百骸间缓缓游走，所过之处，驱散了那深入肌骨的僵冷，将寒意化为一种纯粹的、剔透的能量感。
一丝极淡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银色光气，如同最细的蚕丝，从他摊开的指掌间无声溢出。
不再像引气那夜那般狂暴难驯、如针扎身。
这丝气流温顺而冰凉，在他意念的牵引下，如同有了灵性的活物，缠绕着指尖旋转、凝聚。
渐渐地，竟将那几缕贴着水面沉浮、蕴藏着昨夜未曾散尽月魄精华的潭中寒气吸引过来！
几缕肉眼可见的、微泛月白、透着锋锐寒气的丝缕，如同被无形磁石吸摄的铁屑，带着冰晶碎裂的细微滋啦声响，从潭面逸出，缓缓缠绕上他指尖凝聚的那缕纯银气流！
刹那间，寒气透过指尖刺入骨髓！
刺得他小小的身体本能地一颤。
但他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反而变得更为专注。
黑眸深处沉淀的冷静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贪婪的审视。
那月魄寒气冰冷锐利依旧，足以冻结引气境修士的手指血脉。
但它与夙晏旻指尖的银气接触、缠绕、交融的刹那，竟未被排斥，反而被那银气中潜藏的某种意志强行裹挟、同化、梳理！
如同桀骜的野兽被无形的丝线缠缚、收拢！
最终，几缕月魄寒气如同淬炼过的银丝，驯服地融入了指尖那团缓慢转动的、带着冰蓝色碎晶般光芒的银气旋涡之中！
石潭依旧冰冷死寂。
但夙晏旻指尖缭绕的那团小小银气旋涡里，凝月魄、炼寒泉，内蕴光华流转，竟生出一丝沉静而危险的“势”！
引气境的气息微弱，却己有了掌控天地之力的影子。
午后，阳光稍稍西斜，万书阁那厚重如巨兽脊背的沉木大门，在机关沉闷的咔哒声中，为小小的身影敞开了通往深渊般的通道。
墨姨不在阁底。
高处那仿佛凝缩了部分宇宙星海的虚影空间亦无人迹。
夙晏旻独自一人，沿着冰冷光滑如镜、印着他幼小孤影的巨大青石砖，穿过那道道拔地而起、高耸入上方混沌墨色微光里的沉黑书架长廊。
空气凝重，如同凝固了千万年的时光，弥漫着皮革、陈墨、旧纸卷轴干朽与尘土尘埃沉淀混合的味道，无声挤压着耳膜。
他在一处略微倾斜的低矮石碑状书格前站定。
正是前几日触摸过的那叠炭褐色、书页边缘犬牙交错的厚皮古卷。
这书格倾斜的角度，仿佛是为更方便地安放这册沉重如半方青石的巨书。
夙晏旻踮起脚，双手才堪堪能环抱住书籍冰冷厚实的炭褐封面的边缘。
抱住了，却无法撼动一丝一毫。
那沉重如磐石。
引气带来的微弱灵气在体内流转，却远不足以搬动此书。
夙晏旻抿了抿唇。
不再去试图挪动它。
指尖在冰冷刺骨的炭褐皮面上摸索。
触感奇异，皮革纹理粗粝如磨砂，却又带着一种被岁月反复后的奇特油润感，冷得没有一丝生息。
他小小的身体几乎趴伏在书册厚重的皮质棱角边缘，下巴枕在冰凉的皮革上，用尽全身力气推动封面的边缘。
哗……拉——
封面厚重无比，在巨大书格表面的微小摩擦声，在死寂的书海长廊里被放大无数倍，沙哑悠长如同开启一口尘封万载的沉铜棺椁！
碎金般的粉尘无声震落飞舞。
一点点挪开，如同推开一座山门。
露出内里早己枯黄、脆弱不堪的书页。
浓烈刺鼻、带着浓郁木腥气的古老纸张气息扑面而来。
书页上并非寻常墨迹，而是用一种接近暗银色、带着金属冷光的颜料书写出的古体字。
密密麻麻，铁画银钩，每一个字都仿佛不是书写，是用刻刀狠狠凿进纸里！
阳光不知如何穿透了极高处混沌光雾与叠嶂书架的缝隙，凝聚成一道纤细却异常执着的光束，正好斜射在这本翻开一角的巨册书页上。
暗银色的字迹在光下微微反光，锐利如小刀，刺得人眼胀。
夙晏旻眯起了眼，极其专注地辨认着那些扭曲生硬的古字。
忽然，光线微暗了一下。
一只干瘪如枯枝、通体泛着暗褐油光、足有小儿尾指粗细的蜱虫般甲虫。
不知从哪里爬了出来，慢悠悠地横过书页，正好遮挡住了一行暗银字迹的关键转折符！
夙晏旻的目光瞬间凝住了。
他没吭声，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平稳地朝着那老书虫爬行的方向，伸出了一根手指——如同墨无痕拈起画笔、玉流霜轻抚剑脊般精准平缓——对着它轻轻一吹。
呼——
那只油褐色的老虫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清风惊动，动作僵住了一瞬，细长的腿微微缩起。
然后，它慢悠悠地转过身，顺着夙晏旻吹气的方向，又爬了两步，最终在一页空白的地方停住，蜷缩起来不动了，仿佛变成了一块凝固的油渍。
遮挡住关键字符的那片空间，重新被光线照亮，纤毫毕现。
夙晏旻的目光恢复了专注，继续凝视着那行艰深的文字，仿佛那只虫子从未出现过。
日影无声偏转。
光柱在沉黯书页上游移，照亮了更多的字迹，也拉长了夙晏旻趴在书格前凝立不动的小小影子。
首到那光柱的温度都染上了暖意，他才小心翼翼地、用同样沉重的力道，一点一点地将那厚重的炭褐封面重新合拢。
巨大的摩擦声再次响起，伴随着古老纸张受压的脆弱呻吟，最终“咔哒”一声轻响，书封的边缘彻底盖上了它曾栖身的凹槽。
灰尘落下，一切归于沉寂，只有空气中那被短暂惊扰后又被重新压制的古老气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