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六年秋,未央宫宣室殿内,鎏金兽炉升起袅袅青烟,却驱不散殿中凝滞的气氛。刘彻将一卷《公羊春秋》重重掷于案上,竹简相撞发出刺耳声响:"朕让太子研习治国之道,他却整日与儒生探讨'仁政无为'!当年朕力排众议推行改制,如今他竟要效仿文景旧制?"他猛地起身,龙袍扫落案头的玉镇纸,"当真子不类父!"
侍立一旁的宦者令噤若寒蝉,额头渗出冷汗。这己是本月第三次见陛下因太子之事动怒。前日在朝堂上,太子刘据替触怒天颜的谏臣求情,更引得刘彻当众斥责"妇人之仁"。
消息如春日柳絮般飘入椒房殿时,卫子夫手中的织锦滑落膝间。秋阳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她素白的裙裾上,却映得脸色愈发苍白。自陈阿娇被废后,她入主中宫十余载,从未像此刻这般慌乱。镜中倒影里,鬓角己染霜雪,而未央宫的红墙依旧巍峨,却似比往日更显冰冷。
当夜,卫青接到姐姐密召,快马加鞭赶至椒房殿。烛火摇曳中,卫子夫握着弟弟的手,声音发颤:"陛下近日对据儿成见日深,长此以往..."她哽咽着说不下去,目光望向宫墙之外,"你去请教李丞相吧,他历经三朝,定有化解之策。"
第二日清晨,大将军府的马车停在丞相府门前。李守拄着龙头拐杖,亲自迎至二门:"大将军此来,可是为太子之事?"见卫青惊愕的神色,老人抚须笑道:"未央宫的风吹草动,老臣这把骨头还能听见。"
书房内,沉香萦绕。李守展开一卷泛黄的《吕氏春秋》,苍老的手指划过"察今"二字:"昔年秦始皇以法家治国,严刑峻法、横扫六合,而扶苏却生性仁厚,屡屡谏言宽待百姓,这便是'子不类父'的悲剧。扶苏因政见不合被发配上郡,最终在沙丘之变中含冤而死。"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侍童赶忙递上茶盏,"治国如驾车,缰绳太紧易折,太松则车毁人亡。陛下雄才大略,行事雷厉风行,太子却宅心仁厚,这本是大汉之福,可..."
卫青皱眉道:"丞相是说,陛下觉得太子不堪大任?"
"非也。"李守放下茶盏,目光望向窗外摇曳的竹影,"陛下真正忧虑的,是卫氏一族。皇后、大将军、冠军侯,再加上储君..."他压低声音,"满朝文武,有多少人盯着卫家的位子?田蚡虽死,其党羽仍在伺机反扑;窦氏旧部对儒家改制怀恨在心,正愁无处发泄。"
卫青的手不自觉握紧腰间玉佩——那是姐姐入宫前亲手所制。李守见状,从檀木匣中取出一卷《辅政要略》,扉页上"戒急用忍"西个朱砂大字刺目惊心:"大将军可知'逆水行舟'的道理?卫家如今位极人臣,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如履薄冰。进,可保家族荣耀;退,则万劫不复。"
他翻开书页,指着夹在其中的雁羽:"当年霍去病因封狼居胥功高震主,己有御史弹劾他'拥兵自重'。若不是陛下力保..."李守意味深长地看了卫青一眼,"太子性情温良,这是他的长处,却也成了短处。朝堂之上,没有雷霆手段,如何震慑宵小?"
卫青沉思良久,问道:"依丞相之见,该当如何?"
李守缓缓起身,走到悬挂的大汉舆图前:"第一,让太子多参与实务。陛下巡游时,可奏请让太子监国,处理政务;第二,广纳贤才入太子府。但要切记,这些人既要忠于太子,又不能让陛下觉得在结党营私。"他转过身,目光灼灼,"最要紧的是,卫家须得更加谨小慎微。霍去病锋芒太盛,终究是个隐患..."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亲卫神色慌张:"大将军!宫中急召,冠军侯...在甘泉宫与人争执,竟..."
卫青脸色骤变,起身欲走。李守却拦住他,将《辅政要略》塞进他怀中:"此书赠与大将军。记住,卫家的命运,不仅系于战场之上,更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中。"
待卫青匆匆离去,李守望着空荡荡的书房,长叹一声。案头的烛火突然爆开灯花,照亮墙上"伴君如伴虎"的箴言。窗外秋风骤起,卷着枯叶扑打窗棂,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建元年间那个同样萧瑟的秋日——那时,年轻的天子也是这般因改革与旧臣激烈争执,而卫家,正是从那时起,踏上了这条荣耀与危机并存的道路。
而此刻的椒房殿内,卫子夫正对着铜镜,亲手摘下凤冠上最耀眼的明珠。她望着镜中憔悴的容颜,耳畔回响着李守派人传来的八个字:"守拙藏锋,静待时机。"殿外,暮色渐浓,未央宫的角楼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阴影,宛如一张巨大的罗网,笼罩着这深宫中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