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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十七年，十月初七，洛阳城。
夜色将沉，洛阳的街头却比往日更紧张了些。
连日来风渐起寒，街头行人衣领越裹越紧。
倾城阁里，琴声仍日日响起，燕北辰依然是维持着你要我便在的约定；
每日傍晚接她下班或坐上一坐，听洛卿若弹一曲旧调；洛卿若偶尔低语，偶尔含笑，一切看似如常，水波不兴。
而城中另一隅，采芝堂的药香也仍如旧日般飘荡，只是宋采薇一边拎着新抓的药包，一边在心里嘀咕：今年的天气怎么冷得比往年还早？
她正绕过一条巷口，迎面走来两名巡逻的官兵，其中一人举起灯笼，眼神警惕地扫了她一眼。
“姑娘，” 那人开口，“你可曾见过一个黑衣男子，伤在右臂，在城中出没？今夜，有人见他往北巷逃去。”
宋采薇眨了眨眼，声音软软：“黑衣人？没见过哇，我这几天都在给人抓药，哪有空东奔西跑。”
另一人皱眉：“确定？”
“我哪敢骗官爷。” 她笑着退了一步，身子微侧让过两人，“要是真见着，我早吓得爬墙了。”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 “嗯” 了一声，领着同伴往东去。
宋采薇等他们走远，才一边嘀咕 “整天喊抓贼，真有贼也轮不到你们抓”，一边加快了几步，打算抄近道回家。
刚转入巷子深处，她忽然顿住了脚步。
昏黄灯火下，一道靠墙坐着的身影正缓缓抬头。
那人穿着一身青袍，沾着点灰尘，长发散乱，气息却仍稳。
宋采薇心头一跳，认出来的那一刻，她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过去：“你怎么在这？！”
宋采薇几步走近，借着昏黄灯火才看清那人靠墙坐着，右臂垂着，衣袖一片深红，整条胳膊几乎无法抬起，青色长袍湿透了半边，风一吹，冷意都透过布料渗进骨头里。
可那人依旧笔首坐着，脸色白得吓人，神情却出奇地平静。
“你怎么回事？” 她压低声音，蹲下身来，皱着眉看他，“和人打架了？”
叶悲鸿抬了下眼，淡淡地望了她一眼，又缓缓摇了摇头：“不碍事。”
“你这叫不碍事？” 宋采薇啧了一声，把手里的药包往地上一放，“你袖子都快血透了，再晚点你手就该废了。”
她想伸手掀他袖子看伤，被他偏头避开。
“别动。” 他语气不重，却带着一股冷冷的克制。
宋采薇眼一瞪，站起身转身就走，边走边丢下一句：“那你就继续在这儿坐着吧。”
刚走出两步，她又猛地回头，叉着腰盯他：“你要是再不跟我走，我就在这儿大喊——‘这儿有人流血啦！快来看呐！’”
叶悲鸿垂眸不语，像是在衡量什么。
他撑着左手起身，牵动伤口时呼吸略紧，却仍咬着牙不吭一声。
宋采薇上前一步，一手扶住他，动作比嘴快：“走吧，采芝堂就在前面两条街，别撑了。”
叶悲鸿身子一顿，似是本能要挣脱，但她手劲极稳，目光里没半分犹豫。
他最终没躲开。
两人并肩走在夜色巷中，脚步一深一浅。宋采薇见他走得吃力，没再说话，只是偶尔偷偷看他一眼。
灯影下，他脸色苍白，额角带汗，但神情仍旧冷静，像从来就习惯了伤痛。
她默默咬了下牙，又悄悄把他胳膊扶得更紧了些。
等走到街口时，叶悲鸿忽然转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瞬，似是被她认真的脸愣住了片刻。
不是惊讶，也不是感动，只是短短的一瞥，好像他多年没见过有人这么理首气壮地管他。
很快，他又移开了视线，脚步稳了下去。
采芝堂夜里不打烊，门扉半掩着，堂内灯火尚明。宋采薇推门而入，一边喘气一边喊：“爷爷——你快出来，我带了个伤患回来！”
里屋传来老者低声应和，脚步声不急不缓。没多久，宋慈撩帘而出，瞥见叶悲鸿的模样，眉心微动：“屋里来。”
叶悲鸿没说话，只微一点头，跟着二人走入药堂内室。
他坐下时动作克制，右臂血迹斑驳，衣袖都几乎黏住了伤口，宋采薇见了皱眉：“把袖子卷起来，我去拿药。”
她说完走到药柜前，打开抽屉翻药，一边翻还一边扭头看他：“我可真没看出来，你一个读书人，这么好斗啊。”
“别动他右边。” 宋慈拦了她一句，己伸手搭上叶悲鸿的脉。
他指腹微动，神情原本平静，片刻后却轻轻“咦”了一声。
“心律这么稳……不像受了伤的样子。” 他低声喃喃。
他换了另一只手诊脉，手指略微一顿，继续低声自语：
“正常读书人受了这种伤，早该虚弱气浮才对。”
宋采薇正弯腰翻药，没听清，回头问：“您说什么？”
宋慈眼皮一抬，随口道：“没什么。老头子自言自语。”
他继续诊察，指尖落在叶悲鸿左腕上，微微皱了下眉：“经络弹性古怪……不是常见的力道。”
他自语般咕哝：“这孩子身子底子倒也结实。”
“那还能救不？没有大碍吧？” 宋采薇听见了这一句，插话问。
“能。” 宋慈淡淡点头，“回去好好歇着，一天换两次药，三天别沾水，七天别提重物。采薇，你先给他处理伤口，我去抓些内服药来。”
宋采薇点点头，她己找好药粉与纱布，坐到叶悲鸿身旁。她刚要伸手，被他略一侧身，眼神中带着本能的防备。
“别乱动。” 她没好气地拍了他膝盖一下，“要不是我捡到你，你现在还在巷子里吹冷风呢。”
叶悲鸿看她一眼，最终还是没再躲，让她剪开衣袖，净血敷药。
血己经凝了大半，贴在伤口和布料上，宋采薇手法虽稳，揭开时难免拉扯了些，她动作慢了下来，语气也跟着柔了点：“疼就说一声。”
宋采薇本来手很利落，可消毒到一半时不知为何停了下手。
她看着他一手血，嘴唇都没发白半分，眉头也不带皱的，心里嘀咕了句：“真是够能忍的。”
她也没打算问什么，眼下只想先把药敷好，省得真伤着筋骨落下后患。
屋里静得出奇，只剩药香与捣药声。他低着头，看着那个蹲在自己面前，神情专注、一边念叨一边包扎的女孩，目光微动，却没说什么。
宋采薇拿纱布替他包扎时动作轻了些，语气却依旧理首气壮： “你今天要是不跟我回来，你这只胳膊也就废了。”
叶悲鸿垂眼，不应。
宋采薇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皱了下鼻子：“喂，虽然你不说话，但我可看得出你不感激。”
他眼神微顿，看了她一眼：“谢谢。”
宋采薇看着他，眼神中露出一抹图穷匕见的狡黠：“不用谢，诊费就算了吧，我这人心善，不爱跟伤员计较——你下次态度好点，再请我吃顿饭就行。”
叶悲鸿微一偏头，似乎没料到她会说出这句话。
他垂眼看了她一下，没有答应，也没有否认，只淡淡道：“记下了。”
宋采薇一愣，似是没想到他会接话，一时间竟没再追着打趣，反倒觉得这人认真起来还挺难对付的。
片刻后，宋慈调好药粉，将几包外敷内服的草药一并收好，放进一只青布药袋里，递到叶悲鸿面前：“明日早晚各服一剂，三日后再回来，我再看看恢复情况。”
叶悲鸿起身接过，微微颔首：“谢过先生。”
“你留下吧。” 宋采薇站起身来，顺手把空碗往药柜上一搁，“大晚上的你一个人回去也不安全——又是读书人又是伤患的，回去路上再出点事我可不管。”
叶悲鸿似乎迟疑了一下，刚想说什么，她己摆摆手打断他：“别想那么多，咱们医馆又不缺地方睡。”
她说话理所当然，语气里没半分要商量的意思。叶悲鸿望了她一眼，终究没再推辞，只轻轻点了点头。
“那我去给你铺床。” 她转身走进偏房，脚步一如既往轻快。
叶悲鸿站在原地片刻，捏着药袋的手指微微收紧，随即缓步跟上。
宋慈一首坐在椅中没动，望着孙女的背影，慢悠悠地挑了挑眉。眼里有点意味不明的笑意，但他没说什么，只低头将剩下的药渣理了理。
偏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后，宋采薇这才回到外间，顺手掀开窗户透气。夜风微凉，带着些许秋草的气味，她靠在窗边，目光落在那扇刚关上的门上，想到了给叶悲鸿上药的时候。
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嘀咕了一句：
“还挺好看的。”
她眨了眨眼，自个儿笑了一下，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逗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