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暮春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相府演武场的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千口朱漆木箱在阳光下排成整齐的方阵，箱盖上贴着的火漆印泛着金红色的光泽，每一道纹路里都嵌着苏锦绣亲手盖下的麒麟纹章。她立在阵列中央，素白的披风被穿堂风扬起，如同一朵即将凋零的梨花。
“打开第三排左数第七箱。”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旁边的仆役连忙用撬棍撬开箱盖，一股混合着草药与锦缎的清香扑面而来。苏锦绣弯腰取出一枚月白缎面的香囊，指尖拂过上面用冰蚕丝绣成的缠枝莲纹——这是她特意为普通士兵设计的款式，针脚细密处藏着防风祛湿的苍术与艾叶。
“仔细查验夹层，”她将香囊递给身旁的老药工，“尤其注意金线绣纹的针脚孔，若有异色粉末立刻报来。”
老药工戴着老花镜，用银针小心翼翼地挑开香囊底部的暗线。阳光透过银针，在缎面上投下细若游丝的影子。苏锦绣盯着他的动作，心口忽然没来由地一紧，仿佛有根无形的线正在牵扯着她的五脏六腑。她想起三日前绣房里那道一闪而过的水绿色裙角，想起苏玉柔递来的那盒“新制熏香”，指尖不由得微微发颤。
“姑娘，没问题。”老药工将香囊递回，药碾子般的指节上沾着几片细碎的艾叶，“苍术、艾叶、佩兰，都是驱瘴的药材，没掺旁的东西。”
苏锦绣接过香囊，放在鼻尖轻嗅。熟悉的药香里似乎真的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像雨后荷塘里飘来的晚香玉气息。她皱了皱眉，正要再闻，忽听演武场边缘传来一声极轻的衣袂破空声。猛地回头，只见月洞门外的石榴树后，一抹水绿色的裙角迅速隐入太湖石的阴影里，裙角绣着的缠枝莲纹在阳光下闪过半朵，宛如毒蛇吐信。
“谁在那里？”
她扬声喝问，提步追了过去。绕过太湖石，只有一地被风吹落的石榴花瓣，连个脚印都没有。倒是石缝里卡着半片撕碎的粉色锦帕，帕角用银线绣着个“翠”字——那是苏玉柔贴身丫鬟小翠的常用之物。
“姑娘，都查完了，一千枚香囊俱是完好。”管事的声音从演武场传来。苏锦绣捏着那半片锦帕，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知道苏玉柔恨她，从十五岁那年萧景琰将头花戴在她鬓边开始，妹妹眼中的妒火就从未熄灭过。可她没想到，苏玉柔竟然敢在送给边疆将士的香囊里动手脚。
夜幕降临时，相府西跨院的角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小翠猫着腰钻出来，怀里紧紧抱着个油纸包，包角渗出暗绿色的粉末，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磷光。她左右张望了一下，迅速将纸包塞进墙根的石洞里，用枯枝掩好，这才拍了拍手上的土，哼着小曲儿回了院。
墙的另一边，苏玉柔正对着铜镜描眉。青竹帷帽放在妆台上，帽檐的珍珠串子在烛火下轻轻晃动，像一串无声的笑。她拿起一支镶着红宝石的金簪，簪头雕着朵含苞待放的罂粟花——那是三日前城西茶楼的黑衣人送的，说是“事成之后，另有重赏”。
“小姐，都办妥了。”小翠进门时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我趁他们装车时，往最底下那十箱里各撒了两把‘千蚁粉’。那些粗汉用了，不出三日，保管从手腕烂到心尖子！”
苏玉柔对着镜子勾起嘴角，红宝石簪子在鬓边划出一道血光般的弧线：“做得好。等萧景琰的军队乱了营，太子爷那边自然会有安排。”她放下眉笔，拿起桌上的鎏金手炉，炉盖的镂空花纹里漏出袅袅青烟，“记住了，这事若有半点风声走漏，仔细你的皮！”
七日后的漠北军营，寒风卷着雪粒子拍打在牛皮帐篷上。副将陈武一脚踹开中军帐的门，手里攥着枚烂成碎布的香囊，怒气得连络腮胡都在发抖：“苏锦绣安的什么心！”他将香囊狠狠摔在地上，布料碎裂处露出黑绿色的粉末，“弟兄们戴了这玩意儿，手腕脖颈全起了红疙瘩，痒得夜里拿刀子划自己！”
帐篷里的军医蹲在地上，用银簪挑起一点粉末放在鼻尖轻嗅，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副将！这是荨麻粉掺了蝎子毒！寻常荨麻只会起红疹，可这毒……怕是能顺着汗毛孔钻进血管里！”
话音未落，帐外传来士兵的惨叫声。陈武冲出去一看，只见几个亲兵正抓挠着脖子，那里的皮肤己经红肿溃烂，露出下面鲜红的血肉。寒风卷起他们的号衣，露出腰间挂着的香囊——那些月白缎面的香囊上，原本栩栩如生的缠枝莲纹，此刻竟像被血水泡过一样，泛着暗紫色的光。
“传我将令！”陈武拔出腰间佩刀，刀身在雪光中划出凛冽的弧线，“所有香囊即刻收缴焚毁！派人八百里加急回京，告诉苏锦绣，若不给弟兄们一个交代，老子提着她的人头来见！”
消息传回京城时，太子府的暖阁里正飘着淡淡的龙涎香。太子赵衡把玩着手中的羊脂玉香囊，上面用金线绣着精致的麒麟纹，正是苏锦绣亲手送来的样品。他身边的太监总管李德全弓着腰，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殿下，陈副将的折子己经递到通政司了，说苏相之女用毒香囊谋害将士。”
赵衡将香囊抛向空中，玉件在烛火下划出一道温润的光弧：“哦？苏锦绣那丫头，这次看她如何自辩。”他接过李德全递来的参茶，呷了一口，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去御史台，告诉那些言官，明日早朝，该是他们‘清君侧’的时候了。”
李德全连连点头，袖中的密信几乎要被手心的汗浸湿——那是今早苏玉柔差人送来的，信中附了一张清单，详细列着苏锦绣“毒害将士”的“证据”。他想起苏玉柔递信时眼中的寒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连忙躬身退下。
与此同时，相府正厅里，苏锦绣捧着个黑陶药罐，踉跄着冲进父亲苏丞相的书房。药罐口冒着白气，里面熬着的正是解荨麻毒的七叶一枝花。“父亲！”她声音嘶哑，鬓角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上，“军营里的香囊被人掺了荨麻粉！不是我做的，一定是苏玉柔……”
话未说完，门外突然传来太监尖利的唱喏声：“圣旨到——”
苏丞相脸色一变，连忙整冠束带，带着苏锦绣跪迎圣旨。宣旨的正是李德全，他展开明黄的圣旨，声音抑扬顿挫：“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闻边疆将士因香囊染疾，事涉苏相之女苏锦绣。着苏锦绣三日内查清真相，还将士公道。如逾期未果，以欺君之罪论处。钦此。”
圣旨的黄绸子落在苏锦绣面前，像一道冰冷的枷锁。她望着上面皇帝的朱砂御笔，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三日内查清真相？苏玉柔筹划周密，小翠又是个死口，更何况太子在背后推波助澜，这简首是要将她逼入绝境。
“谢主隆恩。”苏丞相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李德全意味深长地看了苏锦绣一眼，尖声道：“苏小姐，皇上可等着您的答复呢。三日后早朝，御史台的各位大人，也都等着您去‘解释’呢。”
说完，他甩了甩拂尘，带着小太监们扬长而去。书房里只剩下父女二人，空气中弥漫着七叶一枝花的苦涩药味。苏丞相扶着女儿起身，苍老的脸上满是忧虑：“绣儿，你可知是谁下的手？”
苏锦绣咬着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那半片绣着“翠”字的锦帕，想起苏玉柔鬓边那支罂粟花金簪，眼中忽然燃起一丝决绝的光：“女儿知道。”她抬头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远处太子府的方向灯火通明，宛如一只窥伺着猎物的眼睛，“三日之内，女儿定要让真凶浮出水面，还自己一个清白。”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苏玉柔正站在自己的闺房窗前，望着相府正厅方向的灯火，嘴角噙着一抹冰冷的笑意。她手中把玩着一枚新绣的香囊，上面用五彩丝线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处却藏着更毒的“牵机粉”。明天一早，她就会“不经意”地让下人发现“证据”，将所有的脏水都泼到苏锦绣身上。
夜风吹过花园，送来阵阵晚香玉的甜腻气息。苏锦绣坐在书桌前，铺开一张素白的宣纸，手中的狼毫饱蘸浓墨。她要写一封信，写给远在漠北的萧景琰。信中不能提下毒的事，只能嘱咐他保重身体，切勿轻信人言。笔尖落下时，一滴血珠从她指尖滑落，滴在宣纸上，晕开一朵小小的红梅，宛如她此刻泣血的心。
三日期限，暗箭难防。她知道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但为了萧景琰，为了那些无辜的将士，她必须在这罗网中杀出一条血路，哪怕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窗外的月亮被乌云遮住，只留下一片沉沉的黑暗，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