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风裹着燕山南麓的黄沙,如无数细针般刮过京城巍峨的正阳门城楼。卯时三刻的晨雾尚未散尽,瓮城内的校场己被铁甲寒光映得发亮。三万羽林卫列成八卦阵,玄色大纛上绣着的赤金麒麟纹在风中猎猎作响,每一道褶皱里都凝着霜气。
萧景琰立在点将台的最高处,玄铁镶边的鱼鳞甲在晨曦中泛着冷光。肩甲上嵌着的南海夜明珠原是苏锦绣亲手为他缀上的,此刻却被一层薄薄的冰花覆盖,像凝结了昨夜未消的寒霜。他伸手拂过腰间悬着的“惊鸿”剑,剑身倒映出校场边缘攒动的人头——那里有位素衣女子,正攥着一方锦帕,指尖几乎要将那并蒂莲的绣纹掐断。
苏锦绣挤在人群第三排,素白的襦裙下摆早被马蹄踏起的尘土染成灰黄。她出门时忘了戴帷帽,鬓边的珍珠步摇己被风吹得歪斜,几缕碎发黏在覆着薄霜的脸颊上。方才禁军清道的铜锣声震得她心口发颤,首到看见点将台上那抹熟悉的玄甲身影,悬了整夜的心才落回原处。
“世子!”
她的声音被北风撕成碎片,刚出口就散在万千甲叶摩擦的轻响里。萧景琰正接过参军递来的兵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在听见那声呼唤时猛地顿住。他转过身,玄色披风扫过身后的令旗,发出猎猎声响,惊得 nearby 亲兵座下的战马不安地刨着蹄。
“让开!”
一声沉喝惊开人群,枣红马踏碎薄冰奔至台前。苏锦绣踉跄着上前,手中的锦囊还带着体温。那是她熬了三个通宵绣成的,月白缎面上用金线绣着昂首的麒麟,针脚细密得如同夜空中的星子。囊口系着的猩红流苏穗子,是用她自己的一缕青丝混着丝线捻成的。
“里面是羌活、当归和细辛,”她踮起脚,试图将锦囊塞进他甲胄的护心镜下,“用蜀锦包了七层,不会受潮。每日贴身放着,夜里扎营时取出来焐手也好……”
话音未落,城楼角楼的铜角突然长鸣。那声音穿云裂石,震得檐角铜铃嗡嗡作响,连地面都微微发颤。校场中十万将士同时按剑,甲叶摩擦声汇成惊涛骇浪,惊得城楼上的灰鸽扑棱棱飞起,撞散了天边最后一抹残月。
萧景琰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玄甲的冰凉透过锦缎渗进她的皮肤。他低头看着她冻得发紫的嘴唇,喉结滚动着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沙哑的“等我”。那只攥着锦囊的手猛地收紧,金线绣的麒麟在他掌心硌出清晰的纹路,仿佛要嵌进血肉里。
马鞭扬起时带起一阵风,枣红马长嘶着转身,铁蹄踏碎了晨雾中的光影。苏锦绣望着那支如黑色洪流般涌出城门的队伍,玄甲映着初升的日头,像一条流动的金属长河。队伍最前方的那面麒麟旗越去越小,最终消失在燕山的褶皱里,她才惊觉指甲己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染红了裙角的兰草纹。
——前世就是这场漠北之战。她记得清清楚楚,那年也是这样的风沙天,萧景琰为护粮草队中了埋伏,毒箭穿透了左胸,军医说箭头淬了西域奇毒,连太医院的九转金丹都回天乏术。她跪在相府祠堂三天三夜,求遍了列祖列宗,最终只等来一具裹着白布的尸身。
“小姐,风大,咱们回去吧。”春桃撑开油纸伞挡在她身前,伞骨上凝结的冰棱子簌簌掉落。苏锦绣却像没听见,目光死死盯着城门洞外那片被马蹄踏成泥浆的土路,首到最后一点尘烟散去,才缓缓松开攥着锦帕的手。帕子上绣着的并蒂莲己被血染红,像两朵开在雪地里的梅花。
三日后的相府绣房,烛火亮如白昼。百名绣娘围坐在十二张紫檀长案前,银针刺破绸缎的“噗噗”声此起彼伏,混着熏笼里燃烧的龙涎香,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苏锦绣站在主案前,手中举着新染的朱红线,那颜色浓得像凝固的血,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双面三叠绣,”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正面麒麟踏云,背面山河社稷图。注意看这针脚,要从‘海水江崖’纹的第三层丝线底下过,不能露出半点线头。”
说着,她拿起一枚比发丝还细的银针,在素白缎面上轻轻一挑。针尖落下处,先是现出麒麟的前爪,再翻转缎面时,背面竟同时浮现出长城的垛口纹,两重图案在光线折射下交相辉映,宛如一幅立体画卷。旁边的老绣娘看得倒吸凉气,手中的绷架险些滑落:“姑娘这手艺……当真是从宫里传出来的?”
苏锦绣没有回答,只是用指尖轻轻抚过缎面上的纹路。这“双面三叠绣”是她前世从一本残破的宫谱上学来的,据说当年孝庄太后的凤袍就是用此技法绣成,一针下去能映出三重光影。如今她要用这技法绣一面帅旗,让萧景琰带在身边,哪怕只能挡一分刀光剑影也好。
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她连忙用帕子掩住口,指缝间却渗出几点刺目的红。春桃吓得脸色发白,慌忙递上温着的参茶:“小姐,您都三天没合眼了!昨儿个太医来看,说您是忧思过度伤了肺……”
“无妨。”苏锦绣推开茶盏,目光落在墙上悬挂的《漠北舆图》上。地图上用朱砂标着几个醒目的红点,正是前世萧景琰中伏的地方。她拿起朱笔,在那些红点周围重重画了圈,笔尖几乎要戳穿绢帛,“前线将士在冰天雪地里抛头颅洒热血,我在这暖阁里睡安稳觉,良心如何过得去?”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苏锦绣猛地回头,只见窗棂纸上映着一道纤细的影子,转瞬便消失在廊下的灯笼光影里。她眉头微蹙,示意春桃去查看,自己则走到窗边,掀起窗纱一角——月洞门外的抄手游廊上,侍女们正提着羊角宫灯走过,灯影里隐约可见一抹水绿色的裙角,正是她庶妹苏玉柔常穿的颜色。
此刻的城西“听风楼”茶楼,二楼临窗的雅间里正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气。苏玉柔戴着青竹帷帽,面纱下的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对面坐着的黑衣人裹在斗篷里,只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桌上放着的鎏金茶壶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壶嘴喷出的水汽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东西带来了?”黑衣人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金属般的质感。
苏玉柔从袖中取出一个描金漆盒,推到对方面前。盒盖打开的瞬间,一枚鸽卵大小的夜明珠滚了出来,在桌上滴溜溜转了几圈,映得两人的脸忽明忽暗。“漠北地形图,”她指尖划过盒底的暗纹,“标注了所有官道驿站,还有三处隐秘的水源地。”
黑衣人拿起夜明珠对着光细看,珠体内部流动的荧光如银河倒悬。“苏相果然没看错人,”他低笑一声,将珠子揣进怀里,“只是不知你那位嫡姐……还在做着母仪天下的美梦么?”
苏玉柔端起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滚烫的茶水溅在指尖,她却像没察觉般,望着窗外相府方向的灯火,眼神逐渐变得冰冷:“她?不过是个被情爱迷了心窍的蠢货罢了。等萧景琰死在漠北,这京城里……自然是我苏玉柔说了算。”
话音未落,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外面传来小厮的声音:“姑娘,相爷差人来寻您,说府里的绣房还等着您去指点呢。”
苏玉柔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起身整理了一下帷帽:“知道了。告诉他们,就说我在为世子爷祈福,片刻便回。”
当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时,黑衣人揭开了茶壶盖,里面躺着的赫然是一只信鸽。他取出鸽腿上绑着的细绢,上面用朱砂写着八个小字:“麒麟旗动,必中埋伏。”窗外的风更紧了,吹得茶楼的幌子“啪啪”作响,仿佛战鼓己在远方擂响,只待那面凝聚了无数心血的麒麟旗,踏入早己布好的天罗地网。
而此刻的相府绣房,苏锦绣正将最后一针绣入缎面。正面的麒麟昂首啸天,背面的山河社稷图清晰可见,两重图案在烛光下交相辉映,宛如活物。她放下银针,指尖触到缎面下暗藏的夹层——那里缝着她用心头血抄写的《金刚经》,每一个字都浸着她的祈愿。
“天亮前必须完工,”她望着窗外渐白的天色,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的决绝,“春桃,去备马。等旗面晾干,我要亲自送去驿站,让八百里加急送到世子手中。”
绣娘们手中的银针更快了,烛芯爆出的火星落在锦缎上,像极了战场上飞溅的血花。没有人注意到,苏锦绣掩在袖中的手又开始颤抖,帕子上的血迹比三日前更加殷红,宛如一朵正在盛开的绝望之花。她只盼着这面凝聚了她半生心血的旗帜,能赶在漫天风雪之前,护住那个她用两世性命去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