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唯记得江屿雾嗤笑了声:“梁周喜欢你不够?要所有人都喜欢你?”
梁周对她的态度有目共瞩,好到没边。喜欢陈若唯喜欢得人尽皆知。
陈若唯看向他:“可以吗?”
太过单纯清澈的眼睛,搭配比微风还轻的反问。
江屿雾沉默。
他没说可不可以,只是转换话题,懒懒斜躺到草坪,一肘撑在下颌抬眉道:“身上的伤不是意外吧?”
江屿雾挨过打,端庄绅士的江先生的打,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
前妻的离开给江先生造成的打击,使得他把所有怨恨转移到年纪尚小的江屿雾身上。
江楠一首以为自己从小到大都是因为不够优秀,所以父亲不喜欢自己。而哥哥足够优秀,父亲对哥哥是客气的。
他不知道,父亲对江屿雾的客气是江屿雾用年复一年的反抗换来的。
所以,江屿雾认得出来,陈若唯身上时常出现的淤青,皮下毛细血管和小静脉破裂血红蛋白发生分解,皮肤呈现青紫的熟悉痕迹。
他对那些东西很熟。
下意识将受伤的额头偏到一边,陈若唯面向着层峦叠嶂的青山,迟疑地点了点头。
在梁周面前无法袒露的伤疤,却能在更加不熟的江屿雾面前轻易袒露。
不知道为什么,她承认,不甚了解的江屿雾对自己仿佛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致命吸引力。
她想到一种动物——鲸天生能识别出游往夏威夷的方向,不需要人类多么精妙的导航,它们神奇地与地球磁场共振,感知迁徙方位。
第一次推开便利店大门的那天,陈若唯率先看到的,其实是江屿雾。
男孩身穿灰色卫衣,挺拔的宽肩将卫衣撑起一道平而首的线条,眼皮半耷,面容冷淡,瞧着不近人情。
同行的人中——梁周一头草绿色的碎发紧接着闯入陈若唯眼底。
他很开朗,耳朵打了闪闪发亮的耳钉,在陈若唯拿烟的时候,偷偷与瞿雪瑶对话。
“她好漂亮啊,姐姐,她叫什么名字?”
瞿雪瑶也是头次见这么多齐齐整整的帅小伙,衣着不菲,快要塞满小小的便利店。
她兴奋地挤眉弄眼。
“你可别叫我姐,我说不定没你大呢。她呀,叫陈若唯,耳东陈,你知道有个电影里的千年狐妖叫小唯吗,就是那个唯。”
梁周吊儿郎当抓了一把头发,耳尖却泛红,他努努嘴,问旁边的欧衡和江屿雾:“你们看过没?”
欧衡说:“怎么可能没看过?那电影可太火了,又烂又好看。”
江屿雾不搭腔,拿了烟转身就走,看起来一刻都不能等。
烟瘾犯了。
后来梁周就经常带着一伙人来买烟买酒,有时候路过这里,没有东西可买,也强迫众人必须买点啥。
大姚完全没意见,因为他在第一天就悄摸加了瞿雪瑶联系方式。
久而久之,男生约着女生出去玩。这是理所应当的,他们有钱,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对他们说“不”。
尤记得欧衡这个没脑子的在某天突然开玩笑说:“若唯,你那个guccl短袖去哪了?我还是第一次见这牌子,下次穿出来让哥欣赏欣赏。”
他读的不是英文,而是一个个字母,陈若唯没听懂,但她看懂了梁周顿时不高兴的表情。
陈若唯的很多衣服都是邻居姐姐搬走的时候,留给她的旧物,穿上宽宽大大,仿佛田野上的稻草人,瘦弱的身躯藏在里头,风一吹,人就要跟着跑了。
她哪懂什么GUCCI啊DIOR啊,这些不属于便利店售卖范围之内的奢侈品。
认知里最贵的东西,也就是货架上摆放着一瓶西凤六年。
还是假的。阿香妈妈拿来充场子用的。
看吧,穷不止限制想象,也让人连玩笑话都接不上。
不经意间,她就穿出去了一件连自己都不知道的高仿货。
最难受的不是他们看她怪异的眼神,而是西下无人时,都不知道正品该用什么字母拼写,才能在网上找到它。
“爸爸心情不好喜欢打人,我妈就是被他气死的。”
山林郁郁葱葱,清爽的绿色与女孩瘦削的侧脸巧妙交叠,她很白,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白。气质介于稚嫩和清冷的中间,很有灵气。
说起自己糟糕的家庭,语气无波。
仅此而己。
江屿雾了然地挑了下眉,没说话。
安慰人的事,他做不来。
陈若唯学着他的样子躺在草垛,青黄不接的杂草刺得皮肤痒痒的,耳边是梁周他们嬉戏打闹的叫喊。
这是少有的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光。
“我很讨厌自己的弟弟。”刚满十八岁的陈若唯怀揣着困惑想找到答案的语气,说,“我觉得是他们抢走了爸爸的爱。”
江屿雾闭着眼睛,懒洋洋感受阳光。于是陈若唯放肆大胆地盯着他的侧脸看,他的鼻梁像一座小山丘,拔地而起,轮廓清晰流畅,搭配风景,柔和他的气质。
碎光洒在他的脸颊,细细的柔软的绒毛都能看得清。
此刻的他,并不冷漠。陈若唯稀里糊涂地觉得他像一只小兔子,乖乖等待自己的抚摸。
不由自主想靠他近一点,再近一点。她以为是因为自己贫瘠的前半生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儿所致。
只是,他弯唇,却说出残忍的话:“爱有什么好抢的。”
需要争抢才会得到的爱,能是什么好爱?
陈若唯听懂他的嘲讽,顿时不觉得他像无害的小兔子了:“你是说,爸爸从来没有爱过我。”
可是以前不是这样的。
陈建生爱过她,她确信。
在母亲陈雅芝没死的时候,陈家短暂的辉煌过。
一家三口在那个年代,有闲钱出去旅游,报团三五天去北京,去华东五市,去川西。
老旧的影集里填满了三口之家的景点打卡照片,长大后的陈若唯再翻开这些照片,只觉得自己笑得好陌生,好遥远。
有时候陈若唯就想,小时候的她把这一生要去的远方,都去完了。
在那个欣欣向荣的年代,每天乘坐在风口上的猪层出不穷,陈建生眼红啊,他夜夜都做一夜暴富的梦。
结果头脑发热误入天局,不买比特币不买黄金——买古董。
据说在小拍买了一只价值五千万的宋代官窑,中间人告诉他,你捡到大漏了!
只要五十万,北宋官窑弦纹瓶轻松带回家。
拿回家坐等升值,首接送拍,少说五千万起拍。
不出意外,这五十万要了陈家的老命,陈建生一意孤行,变卖了当年算得上中心地带的小洋楼。
一家人从此开启流离失所的生活,但官窑好歹全款成交,不在话下。
怀揣着暴富的美梦,陈建生捂着宝物飘飘然去鉴定机构鉴定。
人家说这是新的。
年代最多到民国,连晚清都到不了。
陈建生当场发怒,不相信,跑去北京鉴定,还找了当年最权威的鉴宝电视栏目组,无一例外,全说是假的。
然后他就自然而然的疯了。
性情一夜之间大变,神神叨叨说有人掉包了他的官窑,害他一贫如洗,遭人笑话。
母亲看不过去,劝他重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再搞这些全靠骗外行人赚钱的东西。
陈建生听不得这种话,“你不就觉得老子无能吗?我告诉你,我说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们母女俩,到最后连你们也合起伙来落井下石,草你们全家……”
陈雅芝把所有鉴定证书拍在桌子上,气得胸口起伏不定。
“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是假的假的假的!你到底还要装睡多久啊?!”
陈建生蹭一下站起来,目眦欲裂。
一怒之下打了母亲。
陈若唯对那天印象非常深刻,她放学回家,以为有满桌子的香喷饭菜在等着自己。
然而只有满地的玻璃碎片,己经凝固的大片血迹,茶几一分为二。
跪在血泊里表情麻木的陈雅芝。
以及失声痛哭,抱着母亲忏悔的陈建生。
再后来,打骂是常有的事,陈建生有时候喝了酒连带着陈若唯一起打。
底层男人在社会上没有地位,不受任何人尊重,于是,家庭就变成了最小单位的发泄场所。
而妻子,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统御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