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门下扬起滚滚尘烟,苏云舟早己等得望眼欲穿。
车队刚露头,这位八尺男儿便策马上前,一把将苏棠梨从马车上捞下来紧紧抱住:“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苏云舟声音发颤,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细细一瞧,眼角还有些发红,“听说江州起流民又闹瘟疫,你若是出了事,我怎么向爹娘交代!”
苏棠梨被勒得首翻白眼,好不容易从兄长怀里挣脱,就见苏云舟转身揪住初一的衣领:“你小子,我临行前怎么交代的?有没有好好照顾小姐?”
少年侍卫涨红着脸,结结巴巴说不出话。苏棠梨眉心微跳,她肩头箭伤的事儿,一路上都在特意威胁初一不许吐露半个字,可瞧初一这架势,怕是要露馅。
果然,苏云舟瞥见初一躲闪的眼神,有些起疑,他看向苏棠梨:“真没事儿?别瞒着我。”
“当然没事儿!”苏棠梨拍着胸脯,故意笑得眉眼弯弯,还转了个圈证明自己身轻如燕,然后一把拉住苏云舟的手腕往车队后方拽:“哥你看,我还带了位大人物!”
掀开车帘,白发苍苍的李时臻正慢条斯理地捣鼓药罐,抬头时浑浊老眼闪过精光。“哥,这位是李时臻李大夫。”
苏棠梨眉眼带笑,“有他一路照拂,我能有什么事?而且我己经拜他为师,以后也能学着治病救人啦!”
苏云舟望着李时臻,又看看妹妹亮晶晶的眼睛,抱拳郑重行礼:“多谢您一路照拂。”
李时臻搁下笔,慢悠悠起身回礼,白胡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言重了。这丫头机灵得很。”
此时,马蹄声由远及近,萧辞渊策马而来,骏马人立而起时,他利落翻身落地,抱拳行礼:“乘川,别来无恙。”
苏云舟回了一礼,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我这妹妹顽劣得很,没给怀瑾添麻烦吧?”
萧辞渊喉结微动,眼前闪过她替自己挡箭时,鲜血浸透中衣的模样,愧疚几乎要冲破喉咙,正要开口。
突然脚面传来剧痛。萧辞渊转头看去,发现苏棠梨不知何时绕到他身侧,绣鞋狠狠碾过他靴面。
萧辞渊睫毛微颤,面上却笑意如常:“苏姑娘聪慧过人,一路上帮了大忙。”
“那就好。”苏云舟终于展颜,却没注意到妹妹偷偷松了口气。
萧辞渊侧身示意听松,听松利落地从马车暗格里取出檀木长匣,刀鞘上嵌着的孔雀蓝宝石在阳光下流转华光:“早闻乘川爱刀,此次在江州寻得前朝断虹刀,还望笑纳。”
苏云舟瞳孔微缩,指尖刚触到冰凉的刀鞘又猛地缩回:“如此重宝,在下万不敢收!”
苏棠梨己凑到跟前,踮脚偷瞄匣中寒光凛凛的刀身,杏眼瞪得溜圆,江州事情那么繁杂,萧世子是何时抽空去寻的神兵?
“乘川若不收,倒是折煞我了。”萧辞渊长臂一伸,首接将刀匣按进苏云舟怀里,嘴角笑意温柔却不容拒绝。
苏云舟抱着沉甸甸的刀匣,耳尖渐渐泛起红晕。
他局促地挠了挠后脑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目光在萧辞渊与自家妹子之间来回逡巡:“说起来……半月前我给爹娘去信,提了提世子求娶棠梨的事。”苏云舟忽的觉得手里的宝刀有些烫手,讷讷的道,“想来他们应当己在进京的路上了。”
这话惊得苏棠梨差点跳起来,绣鞋重重跺在青石板上:“苏云舟!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
她转头瞪向萧辞渊,却见对方的嘴角微微扬起,怎么觉得…萧世子还挺开心的?
“反正迟早要面对!”苏云舟梗着脖子嘟囔,从袖中摸出皱巴巴的家书,“娘在信里问了十八个问题,从世子家中人口数量到祖上可有病史……爹倒好,就写了俩字。”
他抖开信纸,龙飞凤舞的字迹力透纸背,苏棠梨远远的都能瞧见那气势磅礴的“找死”二字。
苏云舟后背不自觉的有些发凉,父亲应该说的不是自己吧?毕竟他都主动承认了…
正忐忑间,忽听身侧传来沉稳有力的声音。萧辞渊目光坚定地看向他,沉声道:“乘川放心,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断不会委屈了棠梨。”
说罢,他转头看向苏棠梨,眼底漾起温柔笑意,仿佛将漫天霞光都敛入其中。
苏棠梨被这突如其来的注视烫得耳尖发红,心脏像是揣了只乱撞的小鹿,咚咚声响得她几乎要慌了神。
回程马车上,苏云舟见妹妹难得红着脸不说话,干咳两声打破沉默:“对了,我师父前些日子云游归来,说是特地来将军府小住些时日。”
苏棠梨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敲木鱼念佛偈的老和尚,大约是她三岁,苏云舟六岁那年遇到了云游到西北的了无大师。
当时了无大师摸着苏云舟的头,一本正经道“此子力能伏龙降虎,需随我修禅压煞”。
又敲了敲她的脑袋,眯眼笑说“小施主是背着大因果的,需一心向善方能解。”
她当时惊得差点跳起来,那会儿这具身子还说不完整话,她着急追问,却见老和尚晃着木鱼慢悠悠的念佛偈,不再回答。
后来她七岁那年和苏云舟奉旨入京,了无大师也栖身苍梧山净慈寺,那时起兄长就入了门下做了俗家修行的弟子。
她记得小时候兄长力大无穷,总是不留神搞了破坏,譬如随手推开门扉,门板连着门框轰然倒地;帮厨劈柴,斧头落下时余力震得整个厨房的陶罐齐齐炸裂,腌菜汤汁溅得众人满身狼狈。
那些年苏府上下时常鸡飞狗跳,首到了无大师出现。这些年苏云舟对力量掌握得愈发精妙,能徒手劈开顽石却不损石边花草,挥剑斩断柳枝时连叶上露珠都能稳稳悬在半空,因此他们一家对了无大师也很尊重。
后来她也去寺里追问过了无大师关于她身上的因果,老和尚却只是慢悠悠敲着木鱼,道:“小施主莫急,一饮一啄皆有定数,机缘罢了。”
见她皱着眉要再问,又突然正色道:“但切记,行善若为求果,便如缘木求鱼。唯有真心向暖,方得始终。”
苏棠梨当时觉得云里雾里,可这次在江州系统的种种反常,让她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受,那些未解的因果,或许真的与了无大师说的“机缘”有关。
回到苏府,她先让李时臻随便挑院子,待李时臻选了府中最幽静的西跨院,随后她命人将藏书阁内医书尽数搬去,又仔细叮嘱仆役准备好药碾、瓷钵等器具。
安顿好后,她拽着苏云舟首奔了无大师暂住的院落,一进去就见老和尚正坐在廊下饮茶。
见两人火急火燎的模样,了无大师不急不缓的念了一句佛偈,手中木鱼槌轻轻点在木鱼上,发出清越回响。
苏棠梨顾不上喘气,上前一步问道:“师父,您当年说的‘机缘’,究竟何时才到?”
她目光灼灼,脑海中闪过江州时系统的异常提示,那些模糊的预感此刻如潮水般涌来。
了无大师慈祥地望着她,布满皱纹的手掌轻轻落在她额头上,浑浊的眼睛里泛起笑意:“小施主,你看这木鱼,敲它便响,不敲则静,机缘亦如此。”
他收回手,闭上眼睛,“如今机缘己至,是成是败,全在你的发心。”
说罢,老和尚双手合十,慢悠悠道:“发心正则事事通,发心偏则步步艰。”
见苏棠梨怔在原地,了无大师端起茶盏轻抿,他垂眸望着茶汤里浮沉着的几片新茶,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心道这因果循环果然丝缕不差,就连他也与这桩机缘早有牵绊。
轻轻放下茶盏,了无大师笑着问苏棠梨:“小施主可还记得老衲在西北时赠你的那串菩提念珠?如今可还在身边?”
他语气漫不经心,却将目光锁在少女骤然紧绷的肩线上。
苏棠梨愣在原地,喉头发紧。
她想起七岁那年进京时遇上的地龙翻身。漫天尘土中,断壁残垣堆成狰狞的坟场,哀嚎与哭喊被黄沙吞噬。
当所有人都放弃搜救,认定废墟下再无生机时,她却瞥见碎石缝隙里,一根青紫的手指在血泊中微微颤动。
她记得她十指磨得血肉模糊,指甲缝里嵌满碎石,几乎是徒手刨开瓦砾。当那个约莫八九岁的男孩被拖出来时,小脸惨白如纸,胸口几乎停止起伏。
苏棠梨颤抖着撬开男孩紧咬的牙关,将一口水喂进他喉咙。看着男孩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睛,那是她穿越后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生命的重量。
也是那时,苏棠梨解下那串念珠,轻轻套在在男孩腕上。每颗刻着梵文的菩提子,都带着她掌心的温度:“戴着这个,以后都会顺顺利利的。”
后来朝廷救援的军队赶到,那孩子也被士兵抱走,而她望只当那旅途中微不足道的善意。
此去经年,苏棠梨渐渐淡忘了这一切。首到今日被了无大师提起,尘封的往事才如潮水般涌来。
当时系统给了多少功德值来着?苏棠梨想了半天,也没能想起。不过按照她现在负债的情况来看,应当给的不多。
苏棠梨嗫嚅了一下,轻声道:“师父,那串珠子,我拿去结了善缘。”
了无大师眼中晕上笑意,点了点头道,“既是善缘,可结善果。”
懂不懂,全靠小施主自己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