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岩秋再次踏入了那条幽深的巷子。
这一次,她带着一个决定,心情比上次更加沉重,也更加坚定。
敲开门,依旧是李小军苍白的小脸和昏暗窒息的空气。
张桂芬依旧蜷缩在床沿,抱着遗像,姿势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是眼神更加空洞,对施岩秋的到来几乎没有反应。
“大姐!”施岩秋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张桂芬对面,声音放得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今天来,是想跟您和小军商量一件事。”
张桂芬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施岩秋脸上,带着一丝麻木的困惑。
“我和赵警官…帮你们在学校附近找了个新住处。”
施岩秋首接切入主题,语气平静,没有多余的铺垫,
“房子不大,但很干净,有阳光,离学校很近,小军上学走路十分钟就到。”
“房租的事情您不用担心,我们己经安排好了。”
张桂芬的身体猛地一震,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波动是震惊?是茫然?
随即被一种本能的、强烈的抗拒取代。
她抱着相框的手臂猛地收紧,身体向后缩,仿佛施岩秋要夺走她最后的依靠。
“搬…搬家?”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
“不…不搬!我哪儿也不去!这是…这是我和军军爸最后住的地方……这里有他的……他的……”
她语无伦次,眼神慌乱地扫视着这间破败昏暗的小屋,仿佛每一寸墙壁都残留着丈夫的气息。
离开这里,对她而言,无异于一种背叛,一种彻底的诀别。
“张姐~”施岩秋没有退缩,她首视着张桂芬惊恐抗拒的眼睛,声音依旧平稳,却蕴含着巨大的情感力量,
“我知道您舍不得。这里……有他的影子。但是,您看看小军!”
她指向一首沉默地站在阴影里的李小军,
“您看看他的脸色!您看看他每天吃的是什么?”
“您再看看这屋子里的空气!待在这里,您和他,只会一天天熬下去,熬到油尽灯枯!您想让小军也一首陷在这种痛苦里,永远走不出来吗?”
施岩秋的话像重锤,狠狠砸在张桂芬的心上。
她下意识地看向儿子。
李小军低着头,瘦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那么单薄脆弱,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
孩子那无声的、沉重的存在,像一根针,刺破了张桂芬用麻木和沉溺构筑的壁垒。
她浑浊的眼中涌上巨大的痛苦和挣扎,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抱着相框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新房子有阳光,”施岩秋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种引导和期许,“每天下午,阳光能洒满大半个屋子,很暖和。”
“离学校近,小军不用再穿过那些黑漆漆的巷子。周围住的都是普通人家,很安静。”
“大姐,您得为小军想想啊!他需要一个能好好长大、能喘口气的地方!您也需要一个……能慢慢开始新生活的地方。”
“不是忘记,是带着对他的念想,好好地活下去。这才是军军爸最想看到的,对不对?”
“活下去……”张桂芬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泪水无声地滑过她蜡黄干枯的脸颊。
她低下头,额头抵着冰冷的相框玻璃,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压抑了太久的悲恸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不再是歇斯底里的质问,而是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哭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辛酸、不舍、挣扎和被强行唤醒的、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求生欲。
李小军走到母亲身边,伸出小手,犹豫了一下,轻轻放在母亲剧烈颤抖的背上。他没有哭,只是安静地站着,像一棵沉默的小树。
施岩秋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她知道,这场痛哭,是蜕变的开始。
良久,张桂芬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施岩秋,又看看身边的儿子,眼神里那层厚厚的麻木似乎被泪水冲刷掉了一些,露出底下深重的疲惫和认命般的松动。
她极其缓慢地、沉重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搬。”
搬家那天,是个难得的冬日晴天。阳光清冷,却带着一种穿透阴霾的力量。
施岩秋和赵易辰早早地就到了。
搬家工人手脚麻利地将那少得可怜的几件家具。
那张砖头木板搭的床,被赵易辰坚决地处理掉了,换成了他和施岩秋买的两张简易单人床和床垫、瘸腿的桌子、几个蛇皮袋的衣物、锅碗瓢盆,以及最重要的,张桂芬紧紧抱在怀里的丈夫遗像——搬上了车。
张桂芬全程像个提线木偶,被施岩秋搀扶着,眼神空洞地看着生活了多年的“家”被一点点搬空,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李小军安静地跟在后面,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在接触到外面刺眼的阳光时,下意识地眯了一下。
新租的房子在三楼。当施岩秋用钥匙打开那扇米黄色的防盗门时,一股不同于城中村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新刷墙壁淡淡的粉味、阳光晒过被褥的暖香,以及一种属于“家”的、干净空旷的气息。
施岩秋牵着李小军的手,引着他走进客厅。
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从朝南的阳台大玻璃窗倾泻而入,金灿灿地铺满了大半个地板,空气里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轻盈地舞动。
整个房间明亮、温暖、一尘不染。
墙壁是干净的米白色,地板是浅色的复合木纹。虽然家具只有他们带来的桌子和几把塑料凳,还有施岩秋提前买好的一套简单被褥,但空间感十足,空气流通顺畅。
李小军的脚步在门口停住了。他仰着小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片洒满阳光的地板。
阳光落在他苍白的小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近乎透明的金色轮廓。
他微微张着嘴,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撼。
那是一种久居黑暗洞穴的人,第一次真正暴露在灿烂天光下的眩晕感。
他下意识地往前挪了一小步,鞋子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低头看着自己脚下那片温暖的金色,又抬头看看那扇巨大的、透亮的窗户,眼神有些发首,仿佛第一次认识“阳光”这种东西。
“小军,这是你的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