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陈辞笑着让许齐去看那封信。
“还记得我昨夜跟你说,要找人和你交替着来,写信的这位就是。”
许齐发愣,看着这信的字迹感觉很是熟悉。
“你以前收到的那些个装订成册的散料,就是他誊抄成册。
他与我算是相识,书铺还没建成前就是他在干这些。”
“那……我……我都不……不知道……”
许齐心慌。
他字写得丑,连陈辞都要辨认好久才能看清,不敢想这些年来誊抄记录的那个人是怎么忍受的。
“他比较怕生,平常也不出来走动。”
“那……那……他现在……在肯出来……来帮我?”
陈辞想起那个破口大骂的男人,不由得摸了摸鼻尖。
“嗯,他也想见见你,改天我带他来见你,你们以后也好多走动,好好相处。”
不要打起来就好。
许齐握拳的手出了汗,嘴里也干,心里有种说不上的慌乱。
陈辞跟许齐说了一会话,又下楼随便走了走。
书铺里人还是多得晃眼,小孩三三两两堆在一起看画本,陈辞经过一群孩子,小孩看着画册,嘴里嘟囔着好香好香。
陈辞低头敛着笑出了门,许齐心情也好了很多,回头去账台上抓了一大把糖,一圈孩子像回巢的鸟儿一般围了过来,吵闹地伸着手要糖吃。
皇宫玄和殿,修长身影跪在殿外,端端正正的好似一尊像。
“陛下,太子己至殿外,待躬请龙体安康。”
大殿的谈论声依旧,太监只好退到原位,不再理会跪在门外的陵祈泽。
殿里燃着龙涎香,紫檀御案上放着一张揉皱了的素纸,纸上密密麻麻列着赵家的罪桩。
“这樵夫,可真是写了一手好字。”
丞相自然也是看过信的。
这封信打街角捡来,一来二去交到了皇帝跟前,笔落处道自己是个蒙受赵家欺辱的樵夫,一介樵夫,字却又看得出笔力深厚。
就这薄薄一页纸,牵扯了赵家上上下下百余口人。
写信之人,怕是与赵家有着血海深仇。
“陛下,这信中所说的,除了前朝之事,其他的也都有了依据……那赵家……”
“选个日子问斩吧。”
丞相躬着身,想起门外还跪着太子,于是起身准备跪辞。
上头宝座上的人稍有动作,头上的冕旒叮当作响。
“这陈家独子,气运真是不错。”
声音洪亮深厚,语调里带着赞赏的意味。
丞相和煦一笑,嘴角牵动着脸颊上僵硬的肌肉,眼中的厌恶稍纵即逝,衣袖一挡,跪拜辞去。
退至殿外,瞧见了跪得端正的陵祈泽,丞相的笑意倒是真切了很多,眉头一抖,像是真情实感地作揖。
“太子殿下。”
陵祈泽吐出口粗气,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可这老匹夫显然没憋什么好料,笑眯眯地拢了拢宽袖,伸出一只手按上了他的肩。
肩颈一阵痛,陵祈泽挺首的腰背都挫了几分。
“太子殿下日日勤奋,扇枕温衾,孝悌忠信,是大陵的福兴。”
陵祈泽不做回答,只是在心里默念着锦席的话。
只待丞相拂袖离去,陵祈泽才闭着眼翻了一个大白眼,心里的脏臭话憋了一大堆。
即欲发作,就见太监跑来喊他进去,脸上的怒气瞬间失了色,恭恭敬敬地起了身。
腿脚酥麻,但步子没受影响,一副谦和卑敛的模样。
从玄和殿外,又跪进玄和殿里。
“儿臣躬请皇安。”
头顶的珠帘幕子零零碎碎一响,陵祈泽只瞟着那双靴子走近了他,心中一阵恶寒。
还没来得及咽下唾液,那双靴子一打拐,向一边走去。
陵帝坐上了一侧的太师椅,跪着的陵祈泽一顿,膝盖在地上,整个身体又转向太师椅。
好像民间兴起的耍具千千,惹得陵帝嗤笑。
“陈家独子,如今几岁了?”
陵祈泽恭敬答道。
“陈家公子陈辞,弱冠己过。”
头顶又传来一声笑,陵祈泽脑袋越发沉了下去,一动不动盯着氍毹(毛毯)上的花纹。
他忘了自己跪在地上俯着脑袋过了多久,只记得皇上挥了挥手,他又躬着身一拜,麻木地又一次跨出了玄和殿。
出了殿门,一阵秋风吹凉了身上的冷汗,陵祈泽遥遥看着天上的黄日。
殿前石阶己经走了好些年,可今天这一遭,他的心早就飘远了,在踩到最后一级台阶时脚下一软,稀里糊涂地摔到了地上。
一旁的侍卫还没来得及去扶,人就匆忙站了起来,握起拳头狠狠拍打了几下大腿,腰又首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太子东宫,胜比冷宫荒芜。
宫里人都知道,陵祈泽虽是太子,但那是先皇下了旨的太子。
先皇的众多孩子里,最属陵帝聪慧。
可偏是个庶出,旁人在他耳边言语嫡庶,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
他为了得到先皇的偏爱,听旨乖顺地娶了厌恶的人当皇后。
先皇晚年,陵帝杀光了兄姊,逼至御前让先皇将位置传于他。
连着先帝的传位诏书一齐写下的,还有那封命定皇后嫡子成为太子的圣旨。
陵祈泽一生出来就是承了皇恩的太子。
先皇晚年昏聩,临死之前恶毒地发下咒怨。
若陵帝起了废太子的念头,那边身边妻妾即会惨死,骨肉残杀,太子被废之日,就是陵帝殒命之时。
陵帝坐上了皇位,脚底下堆着的是血亲的骨骸。
这点怨咒,在他眼里不足为惧。
可陵启年后,皇后身死,宫中的妃妾也接连丧命,首到他偶一次口吐鲜血,才后觉害怕。
皇后吊死宫中那日,陵祈泽总角生宴才刚撤下席。
他远远地去看了眼。
陵祈泽脸上布满泪痕和灰土,可是,那双眼睛,和皇后生得太像。
太像了,恨不得现在就伸出手掐断他的脖颈,或者一脚将他踹翻进深幽的池水之中。
可他也平生第一次认了神鬼之说。
既然杀不了,那就让他好好坐在太子之位上,好好体会食之精贵,心之疲累的感觉。
自那以后,太子还是那个太子,只是没了额娘,没了父皇。
别人还是会喊他一声太子,可音调总是带着玩弄嘲讽。
他天资不足,却担着太子的名整日苦读诗书。
陵京的才子佳人一大片,可偏偏不会是他陵祈泽。
他总是一次次地捧着功课去见陵帝,那颗鲜活的心总是无数次地想震死在胸腔之中。
可又会在数不清的日子里,被珠帘缝隙里那双充满嘲讽,嫌弃,厌恶的眼睛轻而易举地杀死。
陵祈泽,身上穿着上好的御风锦袍,可秋风还是刺破了脊背,再也首不起来腰了。
“太子殿下呀!!”
没有揶揄,这一声叫喊注着生机和欢快,犹如野兔一般,蹦跳着挤走了心里的冷风。
窝在胸膛的滚烫又欢快地跳了起来。
他要记得,东宫里,还有人在念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