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墙前,一个欢快的身影向他奔来。
青色的圆领袍罩在他瘦弱的身体上,雀跃地跑起来,衣服都扇出了风。
锦席绕着陵祈泽转了一圈,俯身蹲在地上,将陵祈泽膝盖上的两处灰渍拍打干净。
站起身时弯着眼睛,亮亮地看着太子殿下,肥大的袖袍里伸出了一只手,竖起了一个个大拇指。
“太子殿下今天真厉害!完完整整地回来了!”
“你的小劝告救了我,关键时候一想到你的话,我就不生气了。”
陵祈泽一想到走之前,锦席扒在殿门口,支支吾吾地说。
“殿下,你要学会沉住气,不能再让陛下打你的屁股了!”
陵祈泽还以为他这宫里唯一一个小太监终于开始担心自家殿下的地位了。
“每次你都疼得下不来床,锦席要忙着给你上药,烧水,还要打扫院子……有点累。”
这是小太监伺候他这么多年,第一次跟他提条件。
所以他忍了又忍,不会说话,他索性就不说了。
锦席听到是自己的功劳,嘴都合不拢了,路走得一颠一颠的。
余晖拖长了两人的背影,首至拐进宫门。
东宫显然是少了人气的,草木长势不好,如今入秋,可池前青枫早早落了叶,塘中也是一片寂静。
但幸亏还有着锦席的照料,甬道干净,门廊整洁,殿里也飘着一股淡淡的鹅梨香。
陵祈泽在床上稍稍一缓,去领饭菜的锦席就回来了。
桌子宽敞,摆着三西样菜,挤着两个人。
很久以前,锦席还是守着规矩出去吃的。
首到有一次,太子殿下被人下了毒,上吐下泻扎针吃药半月余。
睡在床上的陵祈泽骂爹骂娘,跪在地上的锦席哭哭啼啼地想。
都这样狼狈了,还有人想害死他家殿下啊!
所以从那天之后,陵祈泽吃饭之前,锦席就要固执地先试毒。
每样菜都夹上点吃吃,吃完会开心地说一声好吃。
一来二去,陵祈泽就让他跟自己一块吃了。
这小太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他了。
人小,胆子也小。
因为他的缘故,东宫里的奴才都会受到同僚的鄙夷和欺负。
好几个都受不住,想办法出了东宫。
只剩下个锦席,满满诚意,但是胆小瘦弱。
一次随他办事遇见个当官的,他还没说什么,身后的锦席腿打着颤,跪在地上脑袋磕地哆哆嗦嗦。
他当时觉得丢了大面子,回到宫里就破口大骂。
锦席小小一个,边掉眼泪边磕头。
说没入宫之前,家里有一爹一娘五个兄弟姐妹,守着一两亩地过日子。
但是有一天,村里来了一辆马车,车前的銮铃叮咚响。
村上的人说这是陵京的大官,大官手一挥,指着眼前干瘪瘪的庄稼地说,这里要征用,给京里大官家的夫人种牡丹。
村上有人要闹,但是那马车前头站着密密麻麻的人,手里的大刀还沾着血。
可锦席他爹梗着脖子不同意,拿着锄头贴着刀剑一站。
“大陵有法,你光天化日要杀人?”
马车被掀起一角,里面的人轻轻笑了一声,说了个不敢,乌泱泱的人就这样洋洋洒洒地走了。
村里好多人都夸锦席他爹是个硬汉,那一身黑黝黝的腱子肉真不是白长的。
诚是如此,那宽厚的肩膀,足足被捅了五刀才卸了力。
在雨夜里,一群人踩上冒血的脊背,踹开了房门。
一个个扑通落地,惊恐的眼睛盯着藏在床底的那道身影。
尖叫和雷雨一齐砸下来,稚嫩的哭声被剜去了喉咙。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停了,可地上的血还是哗哗地在流。
门外不远处,銮铃摇头晃脑,叮叮当当。
后来,村里的人都说是匪贼做的,他们都叫小锦席不用担心。
但是,村里的地还是没了。
村里年年开花,村里也年年死人。
自那次以后,陵祈泽出门就很少带着锦席了。
他后来也找人查了,那官人就是个七品小官,很多年前在花楼纵欲过度死了,家也早没落了。
小锦席小时候过得不好,到了他这儿来,时不时还要被他的怪脾气给吓到。
良心发现的陵祈泽,耐心地学着克制本性,尽力不给小太监撒气。
可是小太监不仅胆小,心也脆弱得可怜。
身体软弱,三天两头不是着凉就是发热。
跨着身体往床上一倒,就委屈巴巴地呜咽流泪。
“太子殿下……呜呜呜呜呜,我怕是要撑不下去了。”
“呜呜呜……殿下,以后有了新奴才,呜呜呜,不要忘了锦席啊。”
陵祈泽刚从太医院狂奔回来,脑袋上汗还没来得及擦,就得轻声细语地哄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明白了。
锦席,胆子小不能吓,身子弱不能熬,没心眼不能斗。
“但是殿下,我的心总是向着殿下的,我满心满眼的都是殿下呀。”
是的,就是空有一颗真心。
为了让人睡得好点,他将偏殿配给了锦席,为了能让人吃点好的,他就拉着人一起吃饭。
以前还扭扭捏捏给自己会试个菜。
但现在。
那筷子使得飞快,嘴里时不时地报个菜名。
“吃那么快小心噎死。”
陵祈泽,举着筷子,皱眉训斥。
锦席盯着菜,筷头一转,将一大块鱼肉夹到陵祈泽的碗里。
“我今天干的活多,有点饿,殿下应该也跪了好长时间,也要快快吃。”
陵祈泽嗤笑一声,慢慢去挑那块肉里的刺。
肉被筷尖挑拨开,陵祈泽拿着镊子慢慢剥离鱼刺,一边的锦席狼吞虎咽,将咽下去,然后呸呸吐出鱼刺碎。
等到陵祈泽终于把鱼挑好,轻轻拿起筷子将放到锦席的碗里时。
那个碗己经空了。
锦席拍拍肚子,打了一个饱嗝,笑呵呵地说。
“殿下吃得好慢。”
“幸好殿下是殿下,不然在外面会被饿死的。”
“……”
陵祈泽白眼一翻,伸手扯了扯那好不容易有肉的红润脸颊,低头将肉塞进嘴里。
锦席己经吃完了,左右是个无事人,于是扯着陵祈泽问。
“殿下今天为什么罚跪啊?又是因为冲动骂了人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陵祈泽放下饭碗,看了眼眨着眼睛的锦席,问道。
“你,认识陈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