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个清晨,符霁安第三次刮掉画布上的颜料。窗外鸟鸣啁啾,绣球花在晨光中摇曳,一切宁静美好得令人烦躁。
他放下调色刀,看了看腕表——九点十五分,如果父亲说的归期准确,策屿应该今天到家。
这个念头让他手指微微发抖。两个月来,他习惯了每天经过那棵樱花树时驻足,习惯了在画室角落摆放策屿寄回的矿石,甚至习惯了在月圆之夜对着云南方向失眠。但此刻,想到几个小时后就会见到活生生的策屿,他反而不知所措。
"符少爷,"管家轻轻敲门,"工匠把新颜料送来了,是策屿少爷上次寄回的蓝铜矿制成的。"
符霁安接过那管颜料,湛蓝得像是把云南的天空浓缩在了铝管里。他挤出一小点在调色盘上,颜色比预期的更加鲜艳夺目,带着某种野性的生命力,就像...…他的眼睛。
发动机的轰鸣突然划破庄园的宁静。符霁安的画笔掉在地上,滚出一串蓝色痕迹。那声音太熟悉了——父亲那辆老式越野车的引擎声,还有...…还有某种轻快的脚步声,像是大型犬奔跑的节奏。
"他们回来了!"楼下不知哪个佣人喊了一声。
符霁安应该慢慢下楼,保持他一贯的优雅从容。但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己经站在了窗边,手指紧抓着窗帘。草坪上,越野车刚刚停稳,父亲正从驾驶座出来,而副驾驶那边...…
车门猛地弹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跳了下来。阳光在那人身上镀了一层金边,剪裁精良的深蓝色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锃亮的皮鞋在草坪上留下清晰的印记。那人转了个圈,似乎在展示自己的新形象,然后仰头准确地看向符霁安所在的窗口。
策屿。但又不是符霁安记忆中的策屿。
那个头发乱如茅草、总穿着不合身旧衣服的山野少年不见了。眼前的策屿头发修剪得清爽有型,185cm的身材将西装穿出了模特般的效果,黝黑的皮肤和小雀斑在高级面料的衬托下反而成了独特的魅力。唯一没变的是那双绿眼睛里的光彩,比云南最珍贵的矿石还要夺目。
"符哥!"策屿大喊着挥手,声音洪亮得惊起飞鸟。
符霁安下意识后退一步,随即为自己的反应感到恼火。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平静,缓步下楼。心跳声大得几乎盖过了脚步声,这太荒谬了,不过是策屿回来了而己,那个整天在花园打滚、满身是土的傻小子...…
门厅里,策屿正兴奋地向管家展示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装满了矿石样本。听到脚步声,他猛地转身,西装因这个大幅动作绷紧了肩膀处的面料。
"符哥!"策屿两步跨上前,在距离符霁安一米处急刹车——他还记得保持距离的习惯,"看我带回来了什么!"
他身上的气息扑面而来——不再是山野间的松木香,而是某种高级古龙水混合着阳光的味道。符霁安愣了一秒才看向那个帆布包,里面满是各色矿石,在门厅的灯光下闪烁着天然的光泽。
"不错。"符霁安听见自己干巴巴的评价,完全没能表达这两个月来他在脑海中排练过无数次的欢迎词。
策屿却不以为意,绿眼睛亮晶晶的:"这块最特别!"他举起一块有着奇异纹路的石头,"在月光下会发绿光,像我眼睛的颜色!我找了好久,在一个很深的山洞里...…"
他的声音清脆悦耳,手势夸张得像在表演。符霁安注意到策屿的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手腕上还戴着一块精致的腕表——父亲的礼物,毫无疑问。这个焕然一新的策屿让他既熟悉又陌生,胸口泛起一阵奇异的悸动。
"你...…换了衣服。"符霁安说,随即为这个显而易见的愚蠢评论感到尴尬。
策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西装,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符先生说我不能总穿得像野人。"他扯了扯领带,"就是这玩意儿勒得慌...…"
那个熟悉的策屿在这一刻回来了——西装革履也掩盖不了他骨子里的野性。符霁安嘴角不自觉上扬:"习惯就好。"
"策屿这次立了大功。"父亲走过来,拍了拍少年的肩,"发现了一处未被记录的稀有矿脉,储量足够我们用五年。"他笑着看向符霁安,"我给他订了十套西装作为奖励,看来很合身。"
策屿转了个圈,西装下摆飞扬:"就是不能跑太快,会绷线。"他做了个鬼脸,"上次追野兔时撕坏了一条裤子..…."
这个画面让符霁安忍俊不禁——即使穿着高定西装,策屿骨子里还是那个会在月圆之夜变身的犬人少年。这种矛盾的反差莫名吸引人,就像野花插在名贵花瓶里,有种出人意料的和谐。
"你的画!"策屿突然想起什么,眼睛瞪得圆圆的,"我用你给的颜料画了好多云南的山!"他从西装内袋掏出一本皱巴巴的素描本,"虽然没你画得好..…."
符霁安接过本子,翻开拓印着汗渍和泥土的纸页。策屿的画技确实拙劣,山峦的线条歪歪扭扭,树木像一根根棒棒糖。但奇妙的是,这些画作充满了摄影无法捕捉的生命力——风的方向,阳光的温度,甚至岩石的质感都跃然纸上。特别是那些月下的山景,透着某种只有犬人才能感知的微妙光影。
"很好。"符霁安轻声说,指尖抚过一幅满月下的自画像——画中的策屿有着明显的犬耳和尾巴,蹲在山巅对月长嚎。这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幅由犬人亲笔绘制的变身记录。
"真的?"策屿凑近,身上高级古龙水的后调散发出一丝雪松的清香,"我还怕你笑话我呢。"
他的呼吸拂过符霁安的耳际,温热而潮湿。符霁安突然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违背了他所有的洁癖原则,但却奇怪地不想后退。
"符霁安,"父亲适时打断,"来看看我们带回来的主矿样本。策屿凭嗅觉找到的,仪器都没探测出来。"
符霁安跟着父亲走向客厅,策屿像只兴奋的大型犬紧随其后,时不时因为步伐太大而扯到西装裤脚。客厅桌上摆着一排矿石样本,每一块都贴着标签注明产地和成分。
"这块,"父亲拿起一块深红色的石头,"是策屿在满月之夜找到的。他说闻到了'铁锈和血的味道',结果挖下去十米就发现了这条矿脉。"
策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又像那个初来乍到的山里少年:"就是运气好...…"
符霁安接过那块矿石,沉甸甸的,表面有着丝绸般的光泽。在灯光转动时,石芯深处似乎有火焰在跳动,美得惊心动魄。
"它像你。"符霁安突然说。
策屿眨了眨眼:"我?"
"粗粝的外表,炽热的内心。"符霁安说完就后悔了,这太不像他会说的话。
但策屿的反应让他松了口气——少年只是咧嘴笑了,露出一排白得耀眼的牙齿:"那这块就像你!"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块晶莹剔透的白色矿石,"外面冷冰冰的,里面却有彩虹!"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那块矿石上,果然折射出七彩光芒。符霁安接过它,指尖不小心碰到策屿的手掌,温暖而粗糙,与两个月前一样。
"符霁安,"父亲看了看表,"我得去公司开会,你带策屿看看他不在时画室的新变化。"他意味深长地补充,"特别是那幅云南风景。"
父亲离开后,客厅突然安静下来。策屿不安地扯着领带,西装让他看起来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尽管这衣服确实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你想...…看看画室吗?"符霁安问,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柔和。
策屿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想!我每天都想你画的新画!"他似乎意识到这话太过首白,赶紧补充,"我是说...想你用我找的矿石画的画...…"
符霁安转身走向楼梯,掩饰自己发烫的耳根。策屿跟在后面,皮鞋踩在楼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与从前光脚奔跑的啪嗒声截然不同。
画室的门开着,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那幅未完成的云南风景上——群山之间,一个小小的人影正在奔跑,手里举着什么东西。策屿停在画前,呼吸明显加快了。
"这是...…我?"
符霁安点点头,突然不敢看策屿的表情:"根据你的描述..…."
策屿凑近画布,鼻尖几乎要碰到颜料:"你把我画得太好看了。"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哪有这么...…这么...…"
符霁安终于看向策屿,发现少年的绿眼睛里盈满泪水,在阳光下像两块融化的翡翠。这个穿着高定西装却依然保持赤子之心的矛盾体,这个来自深山却点亮他艺术生命的少年,此刻就站在他面前,真实得令人心痛。
"策屿..."符霁安想说很多,却最终只是拿起画笔,"要试试完成它吗?"
策屿接过画笔,手指因激动而微微发抖。他蘸了点蓝色颜料,在画布角落添上一轮小小的满月,然后退后一步,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画得不好...……"
但那轮歪歪扭扭的月亮却让整幅画活了起来,仿佛能听到月下的狼嚎声。符霁安看着策屿的侧脸——那些小雀斑,微微上翘的鼻尖,还有西装领口露出的锁骨线条——突然明白自己这两个月来的期待究竟是什么。
不是平淡生活的调剂,不是创作灵感的来源,而是...…这个灵魂本身。这个穿着西装也不改本性的野性少年,这个用最纯粹方式闯入他封闭世界的策屿。
阳光在画室里移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画布上,重叠在一起,像是一个拥抱的剪影。符霁安没有挪开,策屿也没有。在这个初夏的清晨,某种新的可能正在他们之间悄然生长,如同矿脉深处等待发掘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