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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年腊月的北风像把钝刀，刮得人骨头缝里发疼。
虎头村小学的屋顶漏了，赵刚带着战士们上房补瓦，军棉鞋在结着冰的房梁上打滑。
林小满抱着一捆新劈的木柴往操场走，忽见房顶上人影一晃，接着“咔嚓”一声——支撑房梁的老松木断了，赵刚抱着半捆瓦片摔进雪堆，右腿扭曲成诡异的角度。
村医老周的医务室里，土炕被临时改成病床，煤油灯在穿堂风里忽明忽暗。
赵刚咬着牙任老周掰扯他的腿，额角的冷汗浸透了鬓角，后颈处的旧伤疤在火光下格外狰狞——那是三年前在山区抢险时，被滚落的山石划开的，缝了十七针。
“骨折了，得静养。”老周摘下老花镜，往伤口撒止血粉。
林小满蹲在灶台前熬草药膏，听见动静抬头，正看见赵刚光着上身趴在炕上，脊背绷成一道铁弓，伤疤像条青蛇盘踞在肩胛骨下方。
她喉头发紧，想起父亲临终前露出的后背，也是这样布满劳作的痕迹，只是没有这道带着硝烟味的疤。
“把药端过来。”老周的话惊醒了她。林小满捧着粗陶碗靠近，指尖触到赵刚发烫的皮肤，他猛地一颤：“女同志别盯着看。”
她哼笑一声：“赵排长怕羞啊？当年修梯田时，您可光着膀子扛了三天沙袋。”嘴上这么说，手却轻得像猫，生怕碰疼了那道疤。
接下来的半个月，林小满成了专职护工。每天天不亮就背着竹篓进山采草药，回来熬成膏给赵刚换药，故意把纱布扯得“哗啦”响：“疼？您在战场上不是挺能忍吗？”
赵刚咬牙瞪她，却看见她袖口沾着新鲜的药汁，指尖被野荆棘划得通红——这丫头，总把苦处藏在利落的动作里。
雪夜最难熬。土坯墙透风，林小满把自己的棉裤拆了，缝成护膝给赵刚套上，又用玉米秸秆在炕边搭了道防风墙。
喂饭时，她故意把玉米碴粥吹得冰凉：“慢用，赵排长，这是‘特训餐’。”
看他被凉粥冰得皱眉，自己却偷偷往他搪瓷缸里塞了把炒瓜子——从虎娃娘那里软磨硬泡要来的，说是能补身子。
有次换绷带，林小满忽然发现赵刚枕头底下藏着本磨破边的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画着改良版的背篓暗格设计图，边角处标着“小满建议：藤条加密”。
她指尖发烫，赶紧合上本子，却听见身后传来低笑：“偷看解放军日记，该当何罪？”
第七天夜里，暴风雪封门。老周去邻村出诊未归，医务室只剩林小满和赵刚。她坐在炕沿补军装，针线在煤油灯下闪着银光，突然听见他说：“我爹娘走那年，妹妹才七岁。”
针脚猛地顿住。林小满看见他望着结满冰花的窗户，睫毛上落着灯花，像在看某个遥远的回忆：“她总说我穿军装好看，说等长大了要嫁给解放军。”
他忽然转头，目光灼灼，“后来才知道，她是怕我再去战场，想把我拴在身边。”
“现在不也拴住了？”林小满低头穿针，声音比雪还轻，“腿断了，不就在这儿老实待着吗？”
赵刚突然笑出声，震得炕席微微发颤：“你这人，总能把话说得像带刺的野枣。”
雪粒子砸在窗纸上沙沙响。林小满递过烤得发烫的土豆，看他咬下一口，热气扑在冻红的鼻尖上。
火光中，他领口露出半截红绳，上面拴着枚生锈的子弹头——应该是战场上捡的。
她突然想起他设计的背篓暗格，想起他塞给虎娃的胶鞋，想起他在暴雨夜把雨衣硬塞进她手里的模样。
有些关心，就像他藏在军装下的伤疤，不轻易示人，却实实在在地存在。
雪停时，赵刚收到调令的消息在村里传开。
林小满躲在柴垛后抹眼泪，却被赵刚拄着拐杖找出来：“躲什么？又不是生离死别。”
他从兜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是攒了半年的粮票和五张旧电影票根：“等攒够十张，就能换《柳堡的故事》的票——你不是总说想看‘当兵的谈恋爱’吗？”
她红着脸捶他肩膀：“谁说想看了！”却把铁皮盒紧紧攥在手里。
临走前，赵刚往她兜里塞了张字条，墨迹被体温焐得发潮：“小满，谢谢你。”背面画着简笔画：穿军装的男人坐在炕上，旁边的姑娘举着草药罐，歪歪扭扭的线条里，藏着说不出口的温柔。
雪地里，吉普车的灯光渐远。林小满摸着兜里的字条，想起雪夜医务室里，赵刚后背的伤疤在煤油灯下泛着古铜色，想起他说“妹妹像你”时，耳尖不自然的发红。
原来有些感情，早己在换药时的拌嘴、雪夜的私语、偷偷攒下的电影票根里发了芽，像埋在冻土下的种子，等着春风来催开。
三个月后，己经过完一个年了。林小满收到第一封军邮，信封上的字迹比勘测图还工整：“虎头村的‘土专家’，新工地需要水利人才，要不要来给解放军上堂课？”
她摸着信纸上淡淡的草药味，忽然想起雪夜医务室里，赵刚用军刀削山药时，不小心划破手指，血珠滴在她的围裙上，像朵小红梅。
窗外，积雪开始融化，老槐树的枝桠间露出点点新绿。林小满把赵刚的字条夹进他留下的笔记本——夹在“梯田排水改良方案”那页中间，旁边是她画的野藤护堤示意图。
从此往后，每当翻开这本浸着药香的本子，就能看见字条边角露出的“小满”二字，像冻土下钻出的第一株嫩芽，带着春的消息，在岁月里悄悄生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