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历三月的杨絮刚飘起来,虎头村的广播就响了:“解放军工程队明天撤离,各生产小队准备欢送会!”
林小满正在井边绞衣服,木槌“咣当”掉进水里,溅湿了裤脚——
她早听说工程队要离开,只是那个人提前调离了,不知道明天的欢送会回来吗?
村公所的土墙上挂着红布横幅,写着“欢送人民子弟兵”,是会计用锅底灰调着浆糊写的。
林小满还是偷偷来了,她想见他了!
突然赵刚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肩章上的红星擦得锃亮,正在帮老周往桌上摆搪瓷缸,里面泡着新摘的野山茶。
林小满满脸惊喜,躲在柴垛后,看着他弯腰时军装绷出的脊背线条,突然想起去年雪夜,他趴在医务室炕上画背篓图纸的模样。
“小满姐,赵排长叫你!”二柱子突然跑过来,惊飞了柴垛上的麻雀。
她慌忙抹了把脸,把辫梢的草屑拽下来,才发现手里还攥着给赵刚缝的护腕——用他旧军装改的,腕口绣着极小的五角星,藏在针脚里。
“来,坐这儿。”赵刚往旁边挪了挪,炕沿上的位置还带着他的体温。林小满梗着脖子不看他,盯着他放在膝头的铁皮盒——那是她偷偷塞进去的,里面有新晒的山桃叶、补好的袜子,还有张画着梯田排水口的草图。
欢送词在耳边嗡嗡响,老周夸赵刚“比亲儿子还贴心”,张大爷说他修的井“水甜得能酿酒”。
林小满数着他军装上的铜纽扣,第二颗曾被她拆下来缝在背篓暗格上,此刻正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
首到听见“下面请赵排长讲话”,才惊觉掌心全是汗。
赵刚站起来时,炕席发出“吱呀”声。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个铁皮盒,正是林小满送的那个:“在虎头村的一年,我学会了两件事——”他望着台下的林小满,目光灼灼,“第一,梯田排水要听老百姓的;第二,压缩饼干不如玉米碴子粥香。”
村民们哄笑起来,林小满却看见他指尖划过铁皮盒上的五角星刻痕——那是她用锥子凿的,歪歪扭扭像朵小花开在铁面上。他突然转向她,喉结滚动:“特别是某个人熬的粥,能治百病。”
送别的队伍走到村口时,杨絮正纷纷扬扬。赵刚的吉普停在老槐树下,战士们往车斗里搬测绘仪,帆布包上还沾着去年暴雨时的泥点。
林小满抱着装满山货的藤编背篓,突然发现背篓暗格里塞着东西——是赵刚的军用手帕,角上绣着“刚”字,针脚生硬,应该是他自己绣的。
“赵排长,上车了!”通讯员小王在驾驶座上喊。赵刚应了一声,却突然转身,在全村人的惊呼声中,把军帽摘下来,扣在林小满头上:“看好村子,等我回来。”
帽檐压得她眼前一暗,却闻到熟悉的烟草味和阳光晒过的布料味。林小满摸着帽檐上的红星,突然想起1961年的暴雨夜,赵刚站在堤坝上冲她喊“跟我来”,那时他的肩章上也落着片杨絮,和此刻飘进帽檐的一模一样。
“别弄丢了。”赵刚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耳尖红得比胸前的红星还亮。
她抬头看见他领口的风纪扣没扣严,露出一小片锁骨,突然想起他在医务室补军装时,后背的旧伤疤在煤油灯下泛着古铜色。
吉普发动的声音刺破寂静。林小满望着车队扬起的黄尘,突然追出去几步,举起手里的背篓:“赵刚!暗格里有治风湿的草药!”
他从车窗探出身,军装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远远比了个“敬礼”的手势,指尖在帽檐上顿了顿——那是只有她看懂的告别。
三个月后的芒种,林小满正在梯田教虎娃认稗草,邮递员骑着自行车进村,车把上的铜铃“叮铃铃”响:“林小满,军邮!”
牛皮纸信封上的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寄件人地址写着“太行山区水利工程指挥部”。她躲到树荫下拆开,信纸带着淡淡的油墨味,掉出三张电影票根——《英雄儿女》,上映日期是三天后。
“虎头村的‘土专家’:
新工地在修水库,到处是石头和陡坡,比咱村的梯田难十倍。技术员们对着图纸发愁,我突然想起你画的虹吸排水图,还有用野藤编的护堤网。
指挥部缺能把‘土办法’变成‘金点子’的人,要不要来给解放军上堂课?
附:粮票又攒了三张,这次换《英雄儿女》如何?听说里面的女战士会打枪,比你还泼辣。
赵刚 1963年6月5日”
信纸边角画着小插图:戴军帽的姑娘站在梯田上,手里举着竹筒,旁边是穿着军装的男人,正往她兜里塞饼干。
林小满摸着画里姑娘帽檐上的红星,突然想起村口告别时,赵刚扣在她头上的军帽,此刻正挂在自家土墙上,帽檐被她用浆糊仔细熨过,比任何嫁妆都珍贵。
傍晚,林小满坐在老槐树下回信,用的是赵刚留下的勘测图纸背面。笔尖划过“同意”二字时,二柱子蹦跳着跑过来:“小满姐,赵排长的吉普车又进村啦!”
尘土飞扬中,那辆熟悉的绿色吉普碾过青石板路,赵刚从车上跳下来,军装换了新的,肩章上多了道杠——升了副连长。他望着站在槐树下的姑娘,帽檐下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整个春天的杨絮。
“图纸看了?”他走上前,靴底还沾着工地的红土。林小满把写了一半的信纸藏在身后,故意挑眉:“赵副连长亲自来请?”他突然从兜里掏出个铁皮盒,正是她送的那个,里面躺着枚崭新的领章:“不是请,是奉命来接‘水利专家’。”
风掠过梯田,杨絮纷纷扬扬落在两人肩上。林小满摸着帽檐上的红星,想起三年前初见时,他肩章上的那片杨絮,原来早己在她心里种下了一场绵长的春天。
而赵刚看着她辫梢的絮子,突然明白,有些告白不必说出口,就像他藏在军邮里的电影票根,她缝在护腕上的五角星,早己在岁月里织成了最坚实的约定。
吉普驶离虎头村时,林小满怀里抱着赵刚的军帽,腿上放着装满草药和图纸的藤编背篓。车窗外,老槐树渐渐缩成小点,却看见树杈间挂着片杨絮,像颗不会坠落的星星。
赵刚握着方向盘,余光看见她翻看着自己的笔记本,里面夹着她画的野藤编织图,还有那张写着“谢谢”的字条。他突然想起在医务室的雪夜,她偷偷把字条夹进他的图纸里,就像此刻,她正把自己的未来,轻轻夹进他的军旅岁月。
山路上,春风卷起新的杨絮,扑打着车窗。林小满望着远处的山峦,突然发现,有些故事才刚刚开始——在那些需要并肩作战的工地上,在那些藏着暗号的背篓里,在那些比电影票根更珍贵的心跳里,属于她和赵刚的“土味浪漫”,正随着车轮的转动,在1963年的春天,铺展开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