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叶筛落的月光碎成满地银鳞,妲己倚着虬结的树根独饮。
茶烟袅袅间,青石板忽起涟漪——白发老者立于三步外,布鞋未沾半片湿叶,袖口补丁绣着北斗七星。
“姑娘的槐花茶,可否分盏与山野闲人?”老者声如古琴余韵。
妲己瞳孔微缩:此人周身竟清气如瀑。
“老先生请。”茶汤入盏刹那,水面浮出九尾虚影,老者恍若未见。
茶雾氤氲间,老者忽然开口:“姑娘可知,何谓天道?”
妲己轻转杯沿:“《考工记》载'烁金以为刃,凝土以为器'——金遇火成兵戈,土经窑变陶甗。顺势而为,物尽其用,此乃天道。”她拾起一枚槐叶置于茶面,“叶落归根,春发新芽,万物枯荣自有其律。古人拜日月星辰、山川河岳,拜的便是这'道',而非泥塑木雕的神佛。”
“妙哉!”老者展开一把折扇,扇面“上善若水”西字银钩铁画,“若背道而驰、逆势而为呢?”老者将扇骨叩响石桌,“武王伐纣时,八百诸侯皆言商命当绝。”
“武王用的青铜戟,铸法源自殷商;讨伐的檄文,刻在商人工匠制的龟甲上。”她忽然冷笑,“周人一边骂着'酒池肉林',一边将商朝的酒器供进太庙——这算顺天,还是欺天?”
檐角铜铃轻颤,惊落三两槐花。
老者枯指轻叩:“老朽游历九州,见山民猎狐制裘谓之善,狐食野雉便被斥为恶——何以如此?”
“雉与狐皆是生灵,善恶不过是利己者的幌子。就像善非跪拜神坛的虔诚信徒,恶非史书定罪的祸水红颜。”妲己的骨笄突然泛起青光,“商时奉行人牲祭祀,祭祀坑内白骨叠如柴薪;牧野之战后,周人将八百战俘沉入淇河。”妲己突然冷笑,“您看这古今掌权者,总爱给杀戮裹层糖衣——商时说'敬天',周人说'伐罪',今人说'大局为重'……”她将残茶泼向霓虹闪烁的仿古街,“可那些被烧成灰的名字,连选杯毒酒的权力都没有!”
老者浑浊的眼底忽泛清光:“姑娘似乎格外珍视性命?”
“我见过母亲为救旱灾中的流民,自愿跳入祭火。”妲己将叶片浸入茶汤,“也见过周人铁骑把哭嚎的孩童扔进殉葬坑,说这是'承天命'——”叶片突然沉底,她嗓音浸着千年寒霜,“当权者蘸着人血写史书时,可曾问过那些性命愿不愿当这'天命'的墨汁?”
老者沉思低语:“如今这世道……”
“至少不再有活祭坑。”她忽然轻笑,指尖掠过窗外晨跑的学生,“您看那些孩子,能读书明理,能指着史书说'这不公平'……”笑意忽敛,"可若他们知道,写字楼里有人为房贷跳楼,深山还有女婴被弃……这平等二字,终究是半盏温茶。”
老者起身掸落满身槐花:“那姑娘觉得,何时才算真正的天下大同?”
妲己望向古街尽头——早点摊主正给环卫工多塞个鸡蛋,外卖骑手把摔碎的奶茶钱偷偷垫上:“您看这槐叶,正面承阳,背面纳露,离了哪面都酿不成一杯茶。”她忽然折断茶案上的枯枝,“商时帝辛废人殉,周人骂他'背祖';而今工地安全法出台,包工头骂'耽误工期'——原来三千年过去,总有人觉得人命该称斤算两。”
“真正的天下大同,该是姑娘们面试时不用谎称'五年内不婚育',妖族不藏尾巴可逛商场,农民工讨薪不必爬塔吊……”
老者哈哈一笑:“三十年前我在深圳打工,流水线上的姑娘们藏起孕肚,与今日妖怪藏尾……倒是一般模样。”
妲己着温热的茶盏,突然对虚空举杯:“敬所有藏尾巴的生命——愿后世孩童读史时,不再问'为何妖妃注定祸国',而是问'谁在逼她们藏起尾巴'。”
————
晨光破雾时,老者起身掸去衣上落花:“姑娘这茶,让老朽想起终南山的雾凇——看着冷冽,入口却是暖的。”他忽然将枯枝点在妲己眉心,“心怀苍生者,纵使身陷泥沼,眼中亦有星火。”
妲己望着他消失处的露痕,忽觉腕间铜铃轻了三分。
林小满揉着惺忪睡眼推开窗:“姐,你对着空石桌发什么呆?”
妲己着残留茶渍的石案,忽然轻笑:“小满,下周首播讲青铜器纹样演变——记得把妇好钺和三星堆金杖并列展示。”
“为什么?”
她将最后一滴茶汤浇在嫩芽上“因为钺是斩枷锁的,杖是量人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