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贵阳当老师的第三年,唐蘅救了一个女孩子。其实他并不觉得有必要用“救”这个字眼儿描述那件事,但女孩子执意这样说,他也就懒得纠正了。
那个学期他给大一新生班当班主任,与其他老师不同,唐衡对学生采取放养模式,既不查宿,也鲜少开班会,唯独在课堂上要求很严格。学期过半时,唐衡发现课堂上少了一个人。倒不是他特别留意过,只是那女孩子实在太显眼——她的五官非常漂亮,及腰的长发染成橙色,在一群黑脑袋中总令人忍不住多看两眼。那女孩子连着旷了三堂课,第四堂课时,唐蘅叫其他学生转告她,无故缺席三次以上直接挂科。
“老师,她估计是不会来啦。”学生的语气颇为暖昧,“她不想上学了。”
唐蘅问:“为什么?”
“没心思了呗。”
“她要退学?”
“快了吧!”学生顿了顿说,“老师你不知道,这都一个月了,有个男的每天在宿舍楼下面堵她……”
其实唐蘅听过类似的事情。毕竟这是一所不入流的学校,学生们也大都没有学习的心思。他来这里任教三年,见过男生打群架,见过女生互扯头发,甚至听闻体育学院的学生揍了老师……所以,学生旷课或退学,对他来说已经稀松平常。
然而,他记得那个女孩子,不仅是因为她的五官和发色,还因为她上课时总是坐在第一排。
两天后的夜晚,唐蘅几经周折,打听到那个女孩子正在某家酒吧。
他原本打算自己去,毕竟这是他工作上的事情,然而李月驰不由分说地戴上头盔,说:“走吧,我送你。”由于唐蘅有晕车的毛病,所以他们经常骑摩托车出行。当然、明说了是李月驰骑,唐衡在后面坐着。
晚上九点半,酒吧里人头攒动,劲歌热舞。
“唐老师,”李月驰忽然说,“还好我来了。”
唐蘅小声问:“怎么了?”
“这地方很乱。”
“噢。”
“别人问起来,”李月驰的声音带着点儿笑意,“就说我是你保镖。”
很快唐蘅就看见了那个女孩子—一她叫袁菲一一正在舞池里跳舞,手臂搭着一个男人的肩膀。那男人留平头,戴着一副眼镜,看了断明上去还算斯文。
二十分钟后,袁菲与男人相携离去,唐蘅和李月驰便跟在他们的后面。好在这家酒吧开在巷子里,四周黑黢的。
走了大概一百米,袁菲和男人停下脚步。
“莫豪,咱们今天把话说清楚,行吗?”袁菲的声音低低的,“我先给你道歉,那天小可过生日,我们都喝多了,我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你提分手,对不起!”
“得了吧,袁菲,那都几辈子的事了,你还跟我装?”男人冷笑道,“我早就说了,你爱和谁提和谁提,你哪怕告诉全世界你要和我分手一一没用!处对象的时候是两个人,分手也得两个人都同意才对吧?”
“我求你了,莫豪,我们真的不合适。你的条件这么好,什么样的女朋友找不到?你……”
“我就找上你了。你不是说我条件好吗?那你应该开心才对啊!”
“怎么,你想反悔?你现在玩腻了想回去做你的大学生?我和你明说了,只要你人在贵阳,就别想甩开我。对了,你家是在铜仁蓝花路上吧?你妈和你后爸住那儿,对吧?”
袁菲不说话了,唐衡和李月驰躲在黑暗的拐角处,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过了大概半分钟,那男人笑了笑,放软语气说:“行了,菲菲,我是真的喜欢你,你跟着我不会吃苦的。”
袁菲轻声说:“你怎么这么无赖呢?”
“哈哈,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莫豪,”袁菲的声音停顿了很久,然后她说,“咱们今天做个了断吧。”
唐蘅暗道不好,还没做出反应,骤然听见一声尖叫一一是袁菲的声音。
紧接着莫豪吼道:“给你脸了是吧!你还想捅我?嗯?你疯了是不是?”
“啊——”|
李月驰忽然拽了唐衡一把,力气很大,他说:“你不要过去。”李月驰从黑暗中快步冲出,唐蘅惊讶于他竟可以那么迅捷,简直像一头捕食的猎豹。
李月驰一拳直击男人的面门,男人闷叫一声,大概还没看清来者何人,又被李月驰一脚瑞上肚子。李月驰骑在他身上,对着他的脑袋揍了几拳,又快,又狠。男人的眼镜飞到一旁,他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李月驰拧住他的手腕,夺下匕首。找死是不是?”他抓住男人的脖领子,声音冰冷地说,“你想杀人?”
“你是什么东西……”男人完全被揍蒙了,“是她想杀我!她想杀我!”
“谁看见她想杀你了?”李月驰抬手,又给了他一拳,说,“刀在你手里,那边还有路人做证。”
唐蘅连忙走来,拽过袁菲,把她护在身后。“别怕,”唐衡低声对她说,“没事了。”
后来,他们从袁菲口中得知,那个叫莫豪的男人是贵阳本地的混混儿,和几个哥们儿以倒卖假烟假酒为生,似乎在贵阳很有势力。
李月驰听完,只说:“你不用害怕,好好上学。”
又过了一周,袁菲告诉唐蘅,莫豪果然再没来骚扰她。晚上李月驰回家,唐蘅一边抱着“豆皮”给它剪指甲,一边问:“你把那个莫豪怎么了?”
“找人吓唬了几句。”李月驰凑过来揉揉“豆皮”的脑袋说,“那小子纯粹骗袁菲呢,他家里开小卖部的,现在他还在啃老。”
“也没有什么势力?”
“嗯。我从厂里带了几个工人堵他,把他吓得一—”李月驰笑了笑,伸手捏住“豆皮”的小爪子,说,“怎么连爪子都这么胖了?”
“豆皮”“喵喵”两声,自尊心很受伤似的,跳下唐蘅的膝盖跑了。
“吃饭吧,”唐蘅说,“今天打包了水煮鱼。”
李月驰厂子里的事情多,每天都很辛苦,唐蘅知道他一定饿了。然而唐蘅自己却没什么胃口,他盯着碗里的白米饭,一边慢吞吞地喝汤,一边走神。
“怎么了?”李月驰关切地问他
唐蘅沉默片刻说:“有点儿后怕。”
一切都太凑巧了,如果不是那天下午学院统一要求开班会,唐蘅就不会见到袁菲的室友;如果不是那个室友随口一句“袁菲已经退宿了”,他大概也不会感到事情的紧迫;如果他没有辗转打听到袁菲会去那家酒吧,甚至,如果他和李月驰晚到一小会儿……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呢?他们谁都不知道。
那天晚上,他们把袁菲带回学校。在唐蘅的办公室里,袁菲对着他号陶大哭:“老师我真的没办法了,对不起啊老师,他一直缠着我您知道吗?他还说,我不和他在一起,他就杀我全家,老师我真的没办法了……”
有一瞬间,唐衡几乎觉得自己需要吃药了。
他有种心脏被掐住的感觉。
“袁菲……你别哭了,听我说,”他把自己颤抖的手藏在身后,声音也变得非常不自然,“在你这个年纪,很容易就觉得某些事情永远都过不去,只能……鱼死网破,我理解你。”
我理解你。
这句话他一直想对李月驰说,却一直没有说出口。“我理解你的感受,你很害怕,很愤怒,也许还很绝望。我知道你不是个极端的人,你只是找不到别的办法了,所以你想一了百了,对不对,袁菲?”
袁菲不语,鸣咽着。
“其实只是一件小事,没你想的那么糟糕。”唐衡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先搬回宿舍,学校那边我帮你去说。今晚的事不要告诉别人。”
当晚,唐衡看着袁菲走进女生宿舍楼,久久说不出话。好像转身回去的不是袁菲,而是当年二十岁出头的李月驰。时光以某种方式重叠,他多希望那年他能夺下李月驰的刀。如果是现在的你,一定能想出很多方法与唐国木对抗,一定不会选择那条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路,一定更理智、更坚韧、更从容不迫。
但是我理解你。
在2012年,你决定捅他的那一刻,你看不见别的出路。你只能孤军奋战,拼死一搏。
“别想了,”李月驰的声音使唐蘅回过神来,他提起筷子给唐蘅夹了一块最嫩的鱼腩说,“袁菲没事,那小子不敢再去找她了。”
“李月驰……”
“嗯?”
唐蘅盯着他的脸,片刻后认真地说:“多吃点儿,你还是太瘦了。”
在李月驰三十一岁生日的那个冬天,他们决定去柏林旅游。其实李月驰的生日已经过完了,但没办法,现在李老板日理万机,好不容易才拼凑出七天假期。他们先从贵阳飞北京,然后再飞柏林。当飞机缓缓降落于勃兰登堡机场时,柏林夜雨霏霏。
唐蘅听见坐在后座的母亲向孩子介绍道:“这个机场才刚刚使用没多久呢,很早之前就开始修了,没想到拖了这么多年……”
小孩刚睡醒,声音软软地问:“多少年?”母亲大概也不知道具体的数字,只是说:“很多很多年呀。”唐蘅和李月驰对视一眼,李月驰半眯着眼睛,像是有一点儿困,不知道在想什么。
待两人到酒店放好行李,已经时近凌晨。他们乘坐出租车,从柏林东来到柏林西。虽然柏林墙已经倒塌了三十多年,但这座城市仍有着历史留下的痕迹。
司机用不太流利的英语说:“这边房价便宜。当然,房子也相对破旧。”
唐蘅问他:“您住在哪儿?”
“我嘛,”司机笑了笑说,“我小时候住在东边,后来统一了,我们家就搬到西边了。”
到达约定的酒吧,两人下车,唐蘅冻得打了个哆嗦。李月驰提醒道:“把拉链拉上。”
“你冷不冷?”唐蘅仰头看天空,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还行,你别冻着。”李月驰伸出手掌接下几片雪花,自言自语道,“竟然在下雪。”
与他们相约见面的,是多年不曾联系的张白园。如果不是之前揭露唐国木时张白园曾在微博上声援他们,唐衡大概已经不太记得这个人了。甚至连这次见面,也是张白园先认出他们的。
张白园穿了一件长款灰色大衣,领口露出扎紧的领带。他有点儿抱歉地冲他们笑了一下说:“组会开到夜里十点多,来不及换衣服了。”
唐蘅有点儿出神地看着他说:“好久不见!”
“是啊。”张白园说,“来吧,喝两杯。”在唐衡的记忆里,张白园是个做项目时什么都不会、每次都叫很多外卖的草包(这个词是从李月驰那儿学的)。没想到近十年过去,张白园也走上了学术的道路。
他在柏林的一所大学读博士,今年已经是第五年。“这边毕业真难啊,我们组里有两个博士,今年都第七年了。”
张白园感慨地说,“你们呢,这两年怎么样?
“他做生意,我正准备辞职。”
“辞职?”
张白园摇头,“回去搞乐队,”唐衡笑道,“现在李老板赚钱多,我可以混吃等死了。”
张白园看着他们,神情带着几分羡慕。舞台上,女歌手唱着他们听不懂的德语歌,歌声舒缓而干净,
明亮。似乎有些漫不经心的醉意。张白园喝了半杯鸡尾酒,忽然低声问:“李月驰,你后悔过吗?”
李月驰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他会问这种问题。
几百万,他有时候我会想起你们的事,还有我自己的事……我总觉得,人的局限性就在于,你永远不知道你做的每一个选择背后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你去捅唐国木的时候,没想到后面会吃那么多苦吧?不,我的意思是,你肯定知道你要付出代价,但你根本不知道那种代价具体是什么。也许这就是人必然的命运……”
“张白园,”唐蘅打断他说,“错的不是我们。”
“但付出代价的是我们。”
唐蘅正欲开口,沉默许久的李月驰忽然说:“我确实后悔过。”
唐蘅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
“后悔过很多,比如去汉大读研,比如认识唐蘅……但是我捅唐国木这件事,没什么可后悔的。”他的声音很缓慢,很清晰,“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样做。”
张白园沉默地点了点头,然后举杯,和李月驰的杯子碰了一下。时间已经有些晚了,张白园喝完那杯鸡尾酒,向他们告辞:“我得回去了,明天要早起。”
三人一起走出酒吧,雪下得更大了。唐衡把东西递给张白园说:“没什么可送你的,这是我们工厂做的牛肉干。”
张白园接下,笑着说:“太好了。”
分别在即,唐蘅问他:“你以后打算回国吗?”
张白园摇头道:“算了吧。”
三人别过,张白园打车走了,唐衡和李月驰站在柏林的街头。
低声问:此时街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唯有满地白茫茫的雪把夜空映得很明亮。
“我出国第二年,张白园他爸被行政处罚。”唐衡看了看李月驰,轻声向他解释,“听说是因为张白园和别人一起创业,被骗了大几百万,他爸挪用公款帮他补漏子,然后被人举报了。”
李月驰“嗯”了一声,问:“然后?”“他爸被停职之后天天爬山散心,在山上摔了一跤后,成植物人了。”
“……现在呢?”
“已经过世了。”
李月驰没有说话。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站在柏林街头,夜雪无声地飘着,在李月驰的肩上堆起薄薄一层白色。唐蘅点开手机地图,发现他们所在的位置距离柏林墙并不远。
“去看看吗?”他问李月驰。
“嗯。”
两人踏着积雪前行,走得很慢,留下两排脚印。当他们到达柏林墙时,雪忽然停了。
唐蘅读博士时去过很多欧洲国家,唯独没有来过德国。这一刻,站在满是涂鸦的柏林墙前,唐衡想起那个冰冷的武汉白园,那天晚上,他和李月驰走在回东湖村的路上,李月驰答应他以后一起来柏林。
如果李月驰没有入狱,也许他们早就来到这里了吧。
李月驰从地上抓起一撮雪,捻了捻。“如果当时我不是二十二岁,再年长五岁,二十七岁,我可能就不会捅他了。”李月驰低头盯着手心的雪说,“站在现在看以前,可能谁都有遗憾,早点儿买房就好了,早点儿炒股就好了,早点儿出国就好了……唐蘅,你知道的,在这堵墙倒下之前,有人为了从这边到另一边,死掉了。”
“……嗯。”
“如果他们能预知后来的事,肯定就不会那样做了吧?但是在那一刻,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他顿了一下说,“我已经和那时候的我达成共识了。”
唐衡愣愣地望着他问:“什么共识?”
“他选择他的,我能扛得住。”
满地雪白,视野里的一切都亮堂堂的,天地仿佛一只没有边际的银碗。
唐衡看见李月驰冲他露出微笑,一如多年前,他答应自己一起装顿去柏林的那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