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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穿透临山市第二实验小学五年级三班高大的玻璃窗，在深红色的水泥地上切割出一块块暖洋洋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干燥的气味、刚擦过桌子的湿抹布味，以及一种属于少年人的、躁动不安又努力压抑着的躁意。
讲台上，年轻的数学老师李老师捏着一小摞刚批改完的试卷，笑意盈盈地开口：“这次单元测验的成绩出来了，整体来说……”
底下原本低着头的几十个小脑袋，瞬间都像被无形的手拎起来了一样，齐刷刷地聚焦讲台。无数道目光交织着紧张、期待、甚至一点点的恐惧，紧紧盯着李老师手中的白纸。
林薇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制桌面上划着看不见的几何图形。她的后背挺得笔首，像一棵努力向上拔节的小竹子，嘴唇却微微抿着，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窗外的光线柔和地勾勒着她尚显稚嫩但己初显专注神情的侧脸。
“最高分……”李老师的声音故意拖长了一点，营造着小小的悬念，“……依然是我们班的林薇同学！满分！100分！大家掌声鼓励！”
“哇！”
“又是林薇！”
“太厉害了吧！”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夹杂着惊叹和习惯性附和的掌声，还有前排几个女孩子真心实意的羡慕眼神。同桌王莉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林薇，低声说：“薇姐，你也太强了！”
林薇站起身，在如潮的掌声和几十道注视的目光中，走向讲台。她的脚步很稳，脸上维持着一种近乎教科书式的平静，接过老师递来的试卷时，甚至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得体的微笑。只有她自己知道，掌心靠试卷的地方，正沁出一层细密的汗，心跳也比平时快了几分。
那张印满了红勾勾的试卷上方，那鲜红醒目的“100”，如同一个耀眼的小太阳，瞬间照亮了周围所有羡慕的视线。
但林薇心里的亮光，只闪了一瞬，就迅速被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了下去。她把试卷贴在胸前，走回座位，每一步都感觉脚下沉甸甸的。
放学铃声像是解除了某种禁制，整座教学楼瞬间沸腾起来，桌椅碰撞声、呼喊名字声、兴高采烈的喧闹声汇成一股洪流，裹挟着每一个冲出教室的孩子。
林薇背着她深蓝色的双肩书包，安静地融入放学的队伍。书包很沉，里面除了课本、练习册，还有下午数学课后额外发下的一套“奥赛思维”练习题——虽然这次测验拿了满分，但这套额外的练习才是今晚真正的“主菜”。
夕阳给校园甬道两旁的杨树镀上了一层金边，落叶被追逐打闹的男孩们踢得沙沙作响。几个和林薇同路的女孩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即将到来的周末：
“小丽，周末来我家玩新买的游戏机吧？”
“好啊好啊！小明他们去不去？”
“去公园放风筝怎么样？……”
她们欢快的声音像溪流般淌过。林薇默默地跟在一边，书包带勒着肩膀有点疼。她看着一个女孩灵巧地跳着格子，那种简单的、毫无负担的快乐，让她心底掠过一丝微弱的波澜，转瞬即逝。
“林薇，周末一起玩吧？”终于有女孩注意到了她的沉默，热情地发出邀请。
“嗯？”林薇像是从某种思绪中被惊醒，反应慢了半拍，然后有些歉然地摇了摇头，“不……不行啊，我这周得去上数学提高班和钢琴课，还有几套卷子没做完……”
她的声音不大，带着点无奈。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啊……这样啊。”发出邀请的女孩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有些意兴阑珊，“好吧。那我们先走了。”几个女孩互相对视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些许的疏离，脚步轻快地跑开了。
林薇站在原地，看着她们欢快离去的背影，融入金色的夕阳里，像一群自由飞翔的小鸟。一种微凉的、带着点酸涩的孤独感，悄无声息地从书包沉重的压感之下弥散出来，缠绕在她身边。阳光很暖，落在校服上，却驱不散那点凉意。
推开贴着大红福字和“文明家庭”牌匾的单元门，一股熟悉的、带着饭菜暖香和隐约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楼道里很安静，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响。
掏出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妈妈系着围裙站在玄关的灯光下，脸上带着一种了然的微笑：“回来啦？今天测验成绩怎么样？听楼上周阿姨说，你在楼下就听好多人说你们班数学测验出分了，林薇又是最高？”
妈妈的目光精准地在第一时间锁定在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
林薇默默地弯下腰换鞋，把那张被小心卷好的试卷从书包里抽出来，展开，轻轻放在了鞋柜上。
“100分？”妈妈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好几度，带着由衷的喜悦和满意，一边飞快地探头朝厨房喊：“老林！快看！薇薇又考了满分！”一边拿起试卷，对着灯光看得格外仔细，仿佛在检阅一件稀世珍宝，脸上的每一道细纹都舒展开来，眼里满是自豪。
父亲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身，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不错，继续保持！不过，不能骄傲啊薇薇！保持领先的关键在持续努力。上次你陈伯伯推荐的那个数学竞赛班，我想好了，下周开始加报一期……”
林薇低着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看着脚上那双刚换好的印着卡通猫咪的拖鞋，小声地“嗯”了一声。鞋柜上那张金灿灿的100分试卷，此刻在灯光下显得无比刺眼。它像一张华丽的金箔奖状，被郑重地展示在家庭光荣榜上，遮住了她书包里那几本厚得吓人的奥数题集、钢琴谱练习笔记和她心底那片无人知晓的迷茫与……疲惫。
它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奖状，它更像是一份沉甸甸的作业，要求她在起跑线上就耗尽力气，去换取下一个、再下一个的“领先”。
妈妈放好试卷，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背，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推力：“快去洗洗手，准备吃饭，吃完好开始今晚的学习计划。时间就是生命，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知道吗？”
“知道了。”林薇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她机械地走向卫生间，客厅暖黄的灯光在她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书包安静地立在玄关角落里，像一个沉默的、装满未来岁月的行囊。
洗手台冰冷的瓷面触碰到指尖。林薇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那个梳着整齐马尾辫的女孩。镜中的女孩皮肤白皙，五官秀气，眼神看起来似乎很平静，但只有她自己能看到，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茫然无措。
外面传来父母压低嗓音、充满欣慰与规划的讨论声，模糊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看吧，多亏我们从小抓得紧……”
“……基础打好了，以后名校才有希望……”
“……市重点小升初的数学要求……”
水龙头哗哗流着水。冰冷的水流冲洗着她微凉的手指。镜子里的那个女孩，那张平静的脸上，嘴角微微向下撇了一下，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
满分的光环罩在头上，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天生就该站在那里的佼佼者。只有她知道自己站在这个所谓“领先”的位置时，脚下那并不牢固、甚至有些摇晃的地基——那是每天晚上台灯下干涩的眼睛，是反复计算后指关节的酸痛，是放弃跳皮筋、丢沙包后心里那一点点的空洞。
原来“学霸”这个称呼，在别人眼里是天分闪耀的宝石，落在她的肩上，更像是……一个比别人离起跑线稍稍靠前了一点点、却因此要背负上更多更早出发负担的命运标记。
这起点线上，没有风，只有沉甸甸的压力，和一种对前路不可知的微小恐惧。
镜子里的水滴顺着光滑的表面滚落，像无声的泪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