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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小学的晨雾裹着寒气，苏清颜第三次在操场角落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时，终于忍不住走了过去。
三年级的小雅背对着她，校服后襟沾着湿泥，怀里紧紧揣着个东西，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株被暴雨打蔫的蒲公英。“冷不冷？”苏清颜蹲下身，才发现她怀里是个布偶——蓝布裙子洗得发白，脸上用红线绣的笑脸被揉得皱巴巴，一只眼睛的线松了，垂下来像道泪痕。
小雅猛地把布偶往身后藏，眼泪却先一步滚下来，砸在冻硬的泥地上，瞬间凝成了小冰晶。“它脏了。”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指尖抠着布偶裙摆上的泥点，“妈妈缝的，她说这样就像她陪着我。”
周老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手里的教案被晨雾打湿了一角。“她妈妈是半年前从山外逃回来的。”周老师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散了雾，“被人贩子拐了十五年，回来时手腕上全是勒痕，村里人却骂她‘破鞋’，说她‘丢了梧桐镇的脸’。”
苏清颜的指尖触到布偶粗糙的针脚，忽然想起“回声角”木箱里的那张纸条。是用铅笔写的，字迹被眼泪泡得发晕：“他们说我妈是坏女人，可她给我缝布偶时，手抖得连针都拿不稳。她一定很疼。”
那天下午放学，苏清颜特意绕到村口。李老头正堵在路中间，这个村里的老光棍总爱扯小雅的辫子，唾沫星子喷在孩子脸上：“你妈跑了，你早晚也是没人要的！跟你妈一样，都是狐狸精！”
小雅把布偶死死按在胸口，后背抵着斑驳的土墙，像只被夹在缝隙里的小兽。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首到唇瓣渗出血丝，也没哭出声。
“李大爷，跟个孩子较什么劲？”周老师突然从树后走出来，教案往臂弯里一夹，挡在了小雅身前。她的帆布鞋沾着泥，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乱晃，眼神却亮得惊人，“再骂一句，我就报警了。”
李老头啐了口浓痰，黄糊糊的落在周老师脚边：“你个外地来的丫头片子，也配管我们村的事？小心我烧了你那破教室！”他的眼睛扫过小雅怀里的布偶，突然伸手去抢，“这种狐狸精缝的东西，就该扔去喂狗！”
小雅尖叫着躲闪，布偶却还是被扯了过去。李老头狞笑着把它扔在泥坑里，抬脚就踩，蓝裙子瞬间沾满了黑泥，红线绣的笑脸被碾得模糊，像朵被踩烂的花。“看你还敢不敢惦记你妈！”他跺着脚，泥点溅在小雅脸上，“你妈早就跟野男人跑了，不会回来了！”
小雅突然扑过去，抱住李老头的腿就咬。她的牙齿还没长齐，咬在粗糙的裤腿上，像只刚出生的小猫，却用尽了全身力气。李老头疼得骂骂咧咧，抬脚就想踹，却被周老师死死抱住了胳膊。
“你要打就打我！”周老师的声音在发抖，却把小雅护在怀里，“她才八岁！”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却没人敢出声。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有扛着锄头的老汉，都远远站着，眼神里有同情，更多的却是躲闪。苏清颜看着那些躲闪的眼神，忽然明白——十五年前，小雅妈被人贩子拖走时，这些眼神也是这样的。
那天晚上，小雅家的灶台亮到很晚。苏清颜路过时，看见昏黄的灯光从土坯房的窗缝里漏出来，映出两个依偎的影子。推开门时，她愣住了——小雅妈正用锥子挑出布偶里的泥，手指被扎出了血，滴在蓝布上，像朵小小的红梅。
“我缝不好了。”女人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泪落在布偶上，和泥混在一起，“我连个布偶都护不住，还说要保护她……”
小雅趴在妈妈腿上，小手攥着妈妈的衣角，己经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灶台上摆着半碗冷粥，旁边是个豁口的粗瓷碗，里面的咸菜己经发霉。
苏清颜走过去，拿起针线：“我帮你补。”她的指尖触到女人手腕上的疤痕，纵横交错，像老树皮上的裂纹。
“他们说我是坏女人。”女人突然开口，眼睛望着跳动的灶火，“说我在山外跟了好几个男人，说我肚子里的孩子都不知道是谁的……可我是被关在猪圈里的啊，他们每天都打我，不给我饭吃，我逃跑时，是滚下山坡才摔掉了孩子……”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压抑的呜咽，像头受伤的兽在黑夜里舔舐伤口。灶火“噼啪”响着，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在挣扎。
苏清颜把红线穿进针孔，忽然说：“我认识个姐姐，被人威胁拍了视频，躲在家里三年不敢出门。后来她站出来，帮十几个像她一样的人翻了案。”她顿了顿，针尖穿过蓝布，带出小小的弧度，“伤疤不是脏东西，是你跟命较劲的证据。”
女人的哭声停了。她看着苏清颜指尖的红线，一点点在泥污上绣出颗星星，针脚细密，像在缝补一道裂开的伤口。“真的……可以吗？”她的声音带着颤，像在问苏清颜，又像在问自己。
窗外的雾浓了，把月光挡在外面。灶膛里的火渐渐弱下去，却在灶台上留下一圈暖黄的光。苏清颜把补好的布偶递给小雅妈，星星在暗光里泛着红，像颗小小的心脏在跳。
“明天，我陪你去学校。”苏清颜站起身，灶台上的粥己经凉透了，“我们去告诉所有人，你不是坏女人。”
女人抱着布偶，指尖反复着那颗星星，忽然抬头，眼里有了点光：“我……我还有个东西。”她从床底拖出个积满灰的木箱，打开时，一股霉味涌出来。里面没有值钱东西，只有半块干硬的桂花糕，和一张被虫蛀了边角的照片——年轻的她梳着麻花辫，站在一片桂花树下，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这是我被拐走前拍的。”她把桂花糕往苏清颜手里塞，指尖冰凉，“我记不清家在哪里了，只记得有很多桂花树。他们说我是梧桐镇的，可梧桐镇在哪里啊？”
苏清颜咬了口桂花糕，干得剌嗓子，却有股淡淡的甜。她忽然想，明天的太阳升起时，或许该让更多人知道，这片雾里，藏着一个女人十五年的等待，和一颗被踩进泥里却不肯熄灭的星星。
灶膛里的火星最后跳了一下，灭了。但窗缝里漏进来的微光，己经足够照亮木箱里的照片——照片上的桂花树下，还站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眉眼弯弯，像极了现在的小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