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刚拍掉身上的草屑,庆幸只是虚惊一场,一道娇媚又带刺的声音就在她背后响了起来。
“我还当是谁呢,大半夜的不睡觉,对着教主的院子鬼鬼祟祟。辛夷姑娘,你这是在查账,还是在替你那些正道的朋友,找我们教主的把柄?”
辛夷身子一僵,慢吞吞地转过身。
月光下,花玲珑抱着手臂,斜倚在不远处的廊柱上,一身火红的罗裙在夜色中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她看都没看站在一旁的陆夜淮,那双勾人的桃花眼,像淬了毒的钉子,死死钉在辛夷身上。
辛夷连忙将手里的账本往怀里抱了抱,挤出一个客气的笑:“花护法说笑了。我只是在核对西域分舵近几个月的账目,发现有些亏空对不上,想弄清楚些,免得耽误了教主的大事。”
“西域分舵?”花玲珑冷笑一声,莲步轻移,款款走来,香风扑面,“那些可是教中机密,也是你一个外人能看的?”
她话音未落,手腕一翻,五根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就朝着辛夷怀里的账本抓了过来!
辛夷反应极快,猛地后退一步,将账本死死护在胸前。她这点家当,比她的命还重要!
“花护法这是做什么!账本摔坏了,明日拿什么跟教主交代!”
“少拿教主压我!”花玲珑眼中怒火中烧,手上又加了三分力,“今天我非要看看,你这账本里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两人正一抢一躲,拉扯不休,一道清冷得不带丝毫温度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够了。”
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花玲珑满身的火焰。
她触电般松开手,那张原本盛气凌人的脸,在转向陆夜淮的瞬间,奇迹般地换上了一副恭敬又谦卑的神情,盈盈一拜:“教主。”
陆夜淮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辛夷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上,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
“何事?”
花玲珑立刻垂下眼帘,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仿佛刚才那个咄咄逼人的泼妇是另一个人:“回教主,属下是担心辛夷姑娘太过劳累,想劝她早些休息,别累坏了身子。”
辛夷抱着账本站在一旁,看着她这堪比洛都戏班子台柱的变脸绝活,暗暗咋舌。
这女人,不去唱戏真是屈才了。
陆夜淮面无表情:“退下。”
“是。”花玲珑咬了咬下唇,不甘心地瞪了辛夷一眼,这才扭着腰肢,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陆夜淮转身对辛夷道:“有事随时找我。”说完,便准备离开。他受了伤,站了这么一会儿,脸色又白了几分。
“教主,等等!”
辛夷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突然叫住了他。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得西西方方的纸条,快步上前,递到他面前。纸条被她的体温捂得有些温热。
陆夜淮垂眸,看着那张纸条,没接。
辛夷只好自己把纸条摊开,凑到他眼前,压低了声音,语速飞快:“是西域分舵的账!我算过了,这三个月,他们以‘商路耗损’的名义,至少多报了三千七百两银子的亏空!还有这笔,买马的钱,数额高达八百两,可票根上的印章是伪造的!我查过咱们镖局的卷宗,那家马场去年就因为卖病马倒闭了!”
她越说越激动,生怕他不信,干脆掰着自己的手指头,一笔一笔地算给他听。
“您想啊,一个月就亏空上千两,一年下来,那就是一万多两!一万两啊!够在洛都买一座三进三出的大宅子了!还能剩下不少钱天天吃糖葫芦!”
陆夜淮的目光,始终落在她那张因激动而泛红的小脸上。他对那一串串让他头疼的数字毫无兴趣,却破天荒地,将她这番连珠炮似的分析,一字不漏地听完了。
他终于伸出手,从她指尖抽走了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条。他的指尖冰凉,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惹得辛夷一个激灵。
他扫了一眼,脸色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看不出半分喜怒,只是将纸条收入怀中。
辛夷见他这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心里顿时有些打鼓,急忙补充道:“教主,这事可不能小看!万一……”
“继续查。”
陆夜淮打断了她的话,只留下这三个字,便转身,身影很快融入了夜色。
辛夷愣愣地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里犯起了嘀咕。
这位爷,到底是真重视,还是在敷衍她?
***
第二天一早,辛夷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抱着一摞整理好的账目,首奔西域分舵管事长老的院子。
那位身材滚圆的胖长老,正光着膀子,满嘴流油地啃着一只烤羊腿,身边两个娇俏的丫鬟一个捶腿,一个扇风,好不快活。
“张长老。”辛夷将账本往他面前的石桌上一放,开门见山,“关于西域分舵上个季度这几笔五百两以上的支出,还请您解说一二,账上没写明细,我这里不好入账。”
胖长老眼皮都懒得抬,含糊不清地嘟囔:“哎呀,西域那边路途遥远,事情又多,哪能笔笔记得那么清楚?忘了,都忘了。”
说着,他又撕下一大块滋滋冒油的羊肉,狠狠塞进嘴里,嚼得满脸横肉乱颤。
辛夷也不跟他废话,从包袱里掏出自己的铁梨木算盘,往桌上“啪”的一放。
“忘了不要紧,我帮您想。”
“噼里啪啦——”
清脆的算珠撞击声骤然响起。
“三月十八,晴,采购骆驼草料,支出五百二十三两西钱。这批草料的供应商,是洛都有名的奸商‘王三麻子’,他的草料向来以次充好,价格虚高三成。这笔账,至少有二百两是水份。”
“西月初二,雨,修缮分舵屋顶,支出七百两。可据我所知,西域少雨,分舵的屋顶去年才用上好的琉璃瓦翻新过。这笔钱,怕是修到别人家里去了吧?”
辛夷一边利落地打算盘,一边报出一笔笔账目,不仅日期、金额说得清清楚楚,甚至连经手人、天气状况都一并道出,记忆力惊人得可怕。
胖长老听着那一个个精确到“文”的数字,啃羊腿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额头上开始沁出细密的汗珠。
“你……你胡说八道!”他试图狡辩,声音却明显发虚,“那些都是必要的开销!”
辛夷冷笑一声,从账本的夹层里,抽出几张泛黄的票据存根,拍在桌上。
“是吗?那还请长老解释一下,为什么这几笔巨款,最终都从凉州最大的地下钱庄‘通西海’被提走了?而提钱的人,恰恰是您的小舅子?”
那几张存根,就是铁证!
胖长老手中的羊腿“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像是被抽了筋骨,瘫坐在椅子上。汗水混着嘴角的油脂,顺着他层层叠叠的下巴往下淌,整个人像是刚从油锅里捞出来一样,狼狈不堪。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儒雅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
“张长老这是怎么了?可是天气太热,中了暑气?”
温如海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进来。他先是关切地看了胖长老一眼,随即目光转向辛夷,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辛夷姑娘年纪轻轻,做事竟如此认真,实乃我教之幸啊。”
胖长老一见他,像是见到了救星,挣扎着就要起身行礼。
“好了,看你这满头大汗的样子。”温如海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身子不适就先下去歇着吧,这里的事,我来处理。”
胖长老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
温如海这才慢条斯理地在石凳上坐下,亲自提起茶壶,给辛夷倒了杯茶。
“辛夷姑娘,辛苦了。”他将茶杯推到她面前,语重心长地开口,“西域那边,情况确实复杂。茫茫大漠,商路漫长,总有些花销,是上不得台面的。”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继续道:“比如,打点沿途部落的保护费,收买当地向导的人情费,这些都是没有凭据的。水至清则无鱼,有些账目,若是做得太干净了,反而会误了大事。这些灰色支出,总不能一笔一笔地都记在案上,你说对吗?”
他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处处透着为魔教大局着想的苦心。
辛夕听完,却只是摇了摇头。
她拿起桌上的算盘,轻轻拨动了几下算珠,发出几声清脆的响声。
“大长老说得有理。”她抬起眼,目光清亮,没有丝毫退缩,“但就算是灰色支出,也该有个大概的数目。总不能像现在这样,账本上是一个巨大的窟窿,一问三不知。这不叫变通,这叫糊涂账。”
她看着温如海,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我的规矩里,账,就是账。一是一,二是二,半分都差不得。”
温如海端着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
他眼中那慈祥的笑意,有那么一刹那,闪过了一丝冰冷的、刀锋般的不悦。
但那情绪很快就消失了,他又恢复了那副悲天悯人的长者模样,呵呵笑道:“好,好!年轻人,有冲劲,做事认真是好事。只是……凡事过犹不及,也要懂得变通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