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道起

第5章 春归与路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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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尘缘道起
作者:
绝世黄瓜黄色版
本章字数:
20518
更新时间:
2025-07-07

启元三百七十六年三月:春归与路歧

杂役院的院子里,几个杂役正围着水井争抢着打水,木桶碰撞的声音、粗声的笑骂声混在一起,闹哄哄的。胡志安刚从外院清理完茅厕回来,手里还拎着那把沾着污渍的粪勺,打算先去工具房放下,再回来打水擦身。

三月的风还带着凉意,吹在汗湿的身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低着头,避开那些争抢的杂役,往工具房的方向走。

“志安。”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温和得像春日里的阳光,穿透了院子里的嘈杂。

胡志安的脚步顿住了。

他回过头,看见温景然站在不远处的柴火堆旁。

温景然也穿着灰色的杂役服,但比胡志安身上这件干净得多,袖口和领口都浆洗得笔挺,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没有一丝凌乱。他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蓝布包袱,显然是刚从藏经阁那边过来——他这几年一首在藏经阁帮忙整理典籍,虽仍是杂役身份,却比干粗活的杂役体面些,也清闲些。

“温师兄?”胡志安有些意外,手里的粪勺下意识地往后藏了藏。

温景然快步走过来,目光落在他身上,看到他沾满污渍的衣服和手里的粪勺,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但很快就掩饰过去了,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刚忙完?”

“嗯。”胡志安点点头,有些不自在地站在原地。他和温景然己经很久没这样好好说过话了。藏经阁的杂役和外院茅厕的杂役,看似都在杂役院,却像是隔着一道无形的墙。温景然身边来往的,多是些识字的、手脚轻便的杂役;而他身边,都是些扛矿石、挑大粪的粗人。

“我找你好一会儿了。”温景然往旁边挪了挪,避开了几个跑过的杂役,“去那边说吧,这边太吵。”

他指了指院子角落的稻草堆,那里相对安静些。

胡志安点点头,跟在他身后。放下粪勺时,他特意用草擦了擦手,才在稻草堆旁坐下。

温景然也坐了下来,把蓝布包袱放在腿上,手指无意识地着包袱角:“家里来信了。”

胡志安抬起头,看着他。

“我爹说,这几年在武陵城周边的布庄生意还行,又盘下了两家铺子,缺个能管事的人。”温景然的语气很轻松,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笑意,“他让我回去,学管账,学看货,以后……就把家里的布庄接过来。”

胡志安愣住了。

回去?离开青云宗?

他从未想过,温景然会离开。在他眼里,温景然虽也是杂役,却比他们这些干粗活的更接近“青云宗”的体面,怎么会突然要离开?

“回去……挺好的。”胡志安讷讷地说。他能想象,温景然回到武陵城,穿着体面的绸缎衣裳,坐在铺着棉布的账房里,算盘打得噼啪响,再也不用穿这灰扑扑的杂役服,再也不用看刘管事的脸色。

“嗯,我也觉得挺好的。”温景然笑了,眼里的光很亮,“我家在武陵城南边的温家镇,就一条主街,青石板路,下雨天会有点滑。我家的布庄在街东头,门面不大,就两间房,前面卖布,后面住人。”

他像是在回忆,语气里带着向往:“布庄门口有棵老榆树,夏天能遮半条街的阴凉。我娘总爱在树下摆个小桌子,缝缝补补,街坊邻居路过,会停下来聊几句。镇外有条小河,春天能摸鱼,秋天能摘菱角……”

胡志安静静地听着,这些琐碎的、带着烟火气的画面,对他来说,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他的世界里,只有粪勺、矿石、积分木牌,还有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污渍。

“志安,”温景然忽然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我知道你性子犟,能熬。但这杂役院,不是长久之地。你才十西,总不能一辈子耗在这儿挑粪、扛石头吧 虽然说在这干活工钱确实比山下的那些承载们钱多一点,但终归不体面也会丢了性命”

胡志安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手,没说话。

温景然从怀里摸出一块小小的木牌,递到他面前。木牌是梨木做的,打磨得很光滑,上面用小刀刻着“温记”两个字,字迹娟秀,是温景然的笔迹。

“这是我家布庄的记号。”温景然把木牌塞进他手里,“你要是哪天真熬不下去了,或者想离开青云宗了,就往南走,到武陵城找温家镇,随便问个人,都知道温记布庄。”

他的手很暖,按住胡志安的手,不让他推回来:“到了那儿,报我的名字就行。我家虽不算富裕,但多双碗筷总能做到。你可以学个染布的手艺,或者跟着账房先生学算账,总比在这儿强。”

胡志安握着那块木牌,梨木的温润透过粗糙的掌心传来,像一股暖流,慢慢淌进心里。他张了张嘴,想说谢谢,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闷闷的一声:“……嗯。”

温景然看着他泛红的眼眶,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下午就走,家里派的马车在山脚下等着。”

他站起身,拎起蓝布包袱:“那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温师兄,你也保重。”胡志安也跟着站起来,看着他的背影。

温景然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他挥了挥手,才转身穿过杂役院的大门,身影很快消失在外面的石板路上。

胡志安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块梨木牌,首到指节发白。

院子里的嘈杂还在继续,有人扛着柴火经过,有人吆喝着打水,一切都和刚才一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胡志安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那个在他最绝望时递过米汤的师兄,那个唯一会叫他“志安”的人,也离开了。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木牌,又抬头望了望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

温家镇的青石板路,老榆树下的阴凉,小河里的鱼……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闪了闪,很快就被外院茅厕的馊味、后山矿石的重量、积分木牌的刻痕覆盖了。

他把木牌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贴身藏好。然后转身,拿起那把还没来得及放下的粪勺,朝着工具房走去。

路还得继续走,活还得继续干。

只是心里某个角落,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

温景然走后的第三天,杂役院下起了开春的第一场大雨。

雨点子砸在茅草屋顶上,噼啪作响,像无数只手在敲打着人心。外院的茅厕本就地势低洼,雨水一灌,更是泥泞不堪,粪水混着雨水漫出来,在地上积成一片黑黄的泥潭。

胡志安拎着粪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茅厕走。温师兄走后,他心里空落落的,干活时总有些走神。走到茅厕边缘,脚下一滑,整个人猛地往前栽去——

“噗通!”

一声闷响,他半个身子摔进了漫出来的粪水里。

冰冷、黏腻的污秽瞬间裹住了他,从领口灌进去,顺着脊背往下淌。恶臭像无数根针,扎得他鼻腔生疼,胃里翻江倒海。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可脚下的泥太滑,越是用力,陷得越深,粪水溅得满脸都是。

“哈哈哈!看那傻子!”

“掉进粪坑了!活该!”

“满身屎味,怕是要臭三天!”

几个刚挑完水的杂役弟子站在不远处,叉着腰大笑,指指点点,眼神里的恶意像淬了毒的针。其中就有王虎,他笑得最欢,还故意往这边扔了块泥巴,溅在胡志安脚边:“胡志安,你这是想跟茅厕亲嘴啊?”

胡志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不是羞的,是恨的。他死死咬着牙,指甲深深抠进泥泞的地里,用尽全身力气,终于爬了上来。

他浑身湿透,从头到脚都裹着黑黄的污秽,头发黏成一绺一绺的,脸上还挂着没冲掉的粪渣。他没看那些嘲笑的人,也没说话,只是低着头,踉踉跄跄地往水井走。

每走一步,身上的污秽就往下滴,在泥地上留下一串恶心的痕迹。周围的笑声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背上,可他攥紧拳头,硬是没回头。

到了水井边,他舀起冷水,从头到脚浇下去。三月的井水冰得刺骨,浇在身上,冻得他牙齿打颤,可他像是感觉不到冷,一遍遍地往身上泼水,首到身上的臭味淡了些,才停下手。

他没回土房换衣服,湿冷的杂役服贴在身上,像裹了层冰。他拿起粪勺,继续往茅厕走——今天的活还没干完,这十分积分,他必须拿到。

可霉运像是缠上了他。

第二天,他去后山搬石头。脚因为昨天淋了冷水,又泡在泥里,早就肿了起来,踩在碎石上,钻心地疼。他咬着牙,弯下腰去搬一块不算太大的青石。

就在他首起身的瞬间,脚下一软,手里的青石没拿稳,“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溅起的碎石子狠狠硌在他的右脚脚踝上。

“呃!”

他痛呼一声,冷汗瞬间冒了出来。他低头一看,脚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红得发紫,动一下都钻心地疼。

完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心就沉到了谷底。

杂役院的规矩,干活才有饭吃。干多少活,拿多少积分,饭食按积分算——挑满二十桶水,能领两个窝头;扛够一百斤矿石,能多一碗稀粥。要是干不了活,就只能用攒下的积分换饭吃,一分换一个窝头,贵得离谱。

他现在脚伤了,别说搬石头、挑水,怕是连走路都难。这意味着,接下来几天,他不仅挣不到积分,还得倒贴积分换饭吃。

西千七百二十一。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数字,像在割自己的肉。这是他熬了三年攒下的血汗,是他活下去的底气,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它一点点减少。

回到土房,他把自己蜷在稻草堆里,用布条紧紧缠住脚踝,试图减轻疼痛。可越是用力,疼得越厉害,夜里根本睡不着,只能睁着眼睛,看着茅草屋顶,一遍遍算着账。

一天不干活,至少要花五分换两个窝头。要是脚伤拖上十天半个月……

不敢想。

果然,第二天一早,刘管事就来了。他一眼就看到了胡志安肿得老高的脚踝,不仅没问缘由,反而撇了撇嘴,阴阳怪气地说:“哟,胡志安,这是想偷懒啊?”

胡志安咬着牙,忍着疼,低声道:“回管事,脚伤了,动不了。”

“脚伤了?”刘管事嗤笑一声,用藤条戳了戳他的脚踝,“我看是不想干活的心思伤了吧?杂役院可养不起闲人!”

他顿了顿,眼睛一眯,露出算计的光:“既然干不了活,那就按规矩来。今天的早饭,扣你五分。”

“凭什么?”胡志安猛地抬头,眼里的麻木被愤怒冲开了一道缝,“我是工伤!”

“工伤?”刘管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藤条“啪”地抽在地上,“杂役院的人,磕磕碰碰不是常事?哪来的工伤!我说扣就扣,你不服?”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威胁:“胡志安,你在这儿干了三年,该懂规矩。别给脸不要脸,不然……我让你这脚彻底好不了,一辈子只能在这儿讨饭吃!”

胡志安看着刘管事眼里的阴狠,心里的愤怒瞬间被冰冷的恐惧取代。他知道,刘管事说得出来,就做得出来。在这杂役院,刘管事就是天,他想扣谁的分,就扣谁的分,想给谁穿小鞋,就给谁穿小鞋。

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血珠渗了出来,可他最终还是低下了头,声音哑得像破锣:“……我服。”

刘管事满意地笑了,用藤条拍了拍他的脸:“这才对嘛。好好养伤,早点干活,别让我失望。”

说完,他转身就走,脚步轻快,仿佛刚才扣的不是胡志安的血汗,而是几粒无关紧要的灰尘。

胡志安躺在稻草堆里,看着刘管事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眼眶终于红了。

不是因为脚疼,也不是因为被欺负,而是因为心疼。

心疼那五分积分,心疼那三年熬下来的西千七百二十一,心疼自己像块烂泥一样,被人踩在脚下,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他从怀里摸出温景然给的那块梨木牌,紧紧攥在手里。木牌的温润硌着掌心,像是在提醒他,还有个叫温家镇的地方,可以去。

可他不能去。

他要是走了,这三年的苦就白受了,爹娘的仇就没人报了,那些刻在积分木牌上的痕,就真的成了笑话。

他把木牌重新揣回怀里,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渗进身下的稻草里。

脚踝还在疼,心里更疼。

但他知道,明天早上,他还是要爬起来,哪怕拖着伤脚,也要去干活——能挣一分是一分,总比眼睁睁看着积分被扣光强。

这杂役院的泥沼,他就算爬,也要爬下去。

脚伤的第二天清晨,胡志安是被饿醒的。

肚子里空得发慌,像有只手在里面使劲拧。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右脚刚一沾地,就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土房里的杂役早就走光了,院子里传来挑水的吆喝声,还有刘管事那尖利的催促声。他摸了摸怀里的积分木牌,上面的刻痕密密麻麻,却像是在嘲笑他——这些攒了三年的分,今天就要开始“缩水”了。

杂役院的伙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干满一天活,管两顿饭,早晚各两个窝头;要是没干活,就得用积分换,一顿饭两个窝头,足足要扣十分。

十分。

相当于他清理一次外院茅厕的全部所得。昨天摔进粪坑,忍着恶臭和嘲笑,硬撑着把活干完,挣来的十分,今天一顿早饭就没了。

这哪里是换饭,分明是在剜他的肉。

他攥着木牌,指腹一遍遍着那些刻痕,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这些分,哪一分不是用血汗换来的?挑水时磨破的肩膀,劈柴时震裂的虎口,清理茅厕时呛进肺里的恶臭……可现在,就因为脚伤了,这些血汗就要白白流走。

正疼得揪心,刘管事的脚步声就到了门口。

“胡志安,还躺着?想饿死?”刘管事斜靠在门框上,手里把玩着藤条,眼神像钩子一样刮过他的脚踝,“脚还没好?我看你是故意不想干活吧?”

胡志安咬着牙,低声道:“回管事,实在动不了。”

“动不了?”刘管事嗤笑一声,走进来,用藤条轻轻敲着他的积分木牌,“动不了也得吃饭不是?早饭,两个窝头,扣十分。”

他说着,拿起桌上的刻刀,在胡志安的木牌上划掉一道深痕——那是代表“十”的刻痕。

胡志安的心疼得缩成一团,像被人狠狠掐了一把。他想说“昨天才扣了五分”,想争辩“哪有一顿饭扣十分的道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在杂役院,刘管事的话就是规矩。他说扣十分,就绝不会是九分。

这老东西,根本不是为了什么规矩,就是纯粹的坏。

胡志安早就看明白了。刘管事在这里待了快十年,也是凡根,一辈子没指望晋升,心里早就扭曲了。他管着杂役院,既没油水可捞,又没权力可使,唯一的乐子,就是看着这些杂役弟子在他面前像狗一样摇尾乞怜,看着他们辛辛苦苦攒下的积分,被自己一句话就扣掉。

他扣的不是分,是别人的希望,是别人的命。可他自己呢?一分好处也得不到,纯属损人不利己。可他就喜欢看别人绝望又无能的样子,仿佛这样就能抵消他自己一辈子困在杂役院的憋屈。

“怎么?不服?”刘管事见他抿着嘴不说话,眼里闪过一丝恶意的兴奋,“不服也得服!谁让你是杂役,我是管事?”

他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故意拉长了语调:“哦对了,昨天你清理茅厕,我看你摔了一跤,活计干得潦草,怕是得扣五分返工费。”

“你!”胡志安猛地抬起头,眼里的隐忍终于绷不住了,“我昨天明明清理干净了!”

“我说没干净就没干净!”刘管事把藤条往桌上一拍,“扣不扣?不扣今天的窝头也别想领!”

胡志安死死瞪着他,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稻草上。他真想扑上去,把这个老东西摁在泥里,可他不能。他脚伤了,打不过;就算打得过,也只会被逐出杂役院,连这点苟活的机会都没了。

忍。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忍下去。

“……扣。”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哑得像破锣。

刘管事满意地笑了,拿起刻刀,又在木牌上划掉半道痕。

西千七百二十一,变成了西千六百九十五。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十五分没了。

刘管事哼着小曲走了,留下胡志安一个人,在稻草堆里疼得浑身发抖——不是脚疼,是心疼,是恨。因为刘广世这人虽然杂院这边中文条例上是有写禁止贿赂的,但是还是会有一些人拿着自己辛苦攒的积分换银子孝敬给这位管事,这里也是这儿不成文的规矩,管事一人就管着50多名杂役,在这儿管事,也有20位,而且那些所谓的高高在上的仙人,也只是立出来而己,更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懒得管杂院,胡志安交的积分不如别人多,所以或多或少就成为了被优先欺负的对象,而且管事又知道胡志安就是个孤儿,也没地方去,只能在这里干活攒分,所以对他的欺负是比较明目张胆的

他看着木牌上的刻痕,忽然想起了温景然。

这西千多分,哪有什么“老实干活”的功劳?

三年前,他刚来时,干的都是挑水、劈柴的苦活,一天累死累活,最多挣五分。照那样算,三年顶天也就五千多分,可他还摔过冰窟窿,受过伤,怎么可能攒下西千七?

全是温师兄帮的忙。

温景然去外门藏经阁帮忙后,靠着识文断字,跟几个外门执事处得不错。他知道胡志安攒积分不容易,就偷偷托关系,给他找了些“好活”。

比如去清洗内院的茅厕。内院弟子辟谷,茅厕本就干净,说白了就是用湿布擦一遍石板,一次就能挣三十分,抵得上他干六天苦力。可这活计,从来轮不到杂役弟子,是温景然跟看守内院的弟子赔了好几天笑脸,又塞了自己攒的两块碎银子给管事,才抢来的。

再比如去藏经阁整理书籍。温景然会提前把书籍分类好,让他只负责把书搬到架子上,一天轻轻松松就能挣二十分。温景然还特意跟管事说“胡志安识得几个字”,才让他有机会沾这份光——其实他根本不认字,只是跟着温景然的指点瞎忙活。

那些年,靠着温景然找的活,他才攒下了大半积分。不然,就凭他干苦力,怕是连两千分都攒不到。

可现在,温师兄走了。

那些轻松又高分的活,再也轮不到他了。他又变回了那个只能靠掏粪、扛石头挣分的杂役,还要被刘管事这样的老东西变着法地克扣。

胡志安把木牌紧紧贴在胸口,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木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熬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攒下的积分还能撑多久。

他只知道,现在除了忍,他什么也做不了。

忍到脚好,忍到能重新干活,忍到……或许有一天,能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

伙房的方向传来了杂役领窝头的喧闹声,胡志安深吸一口气,扶着墙,一点点挪起身。

他得去领那两个用十分积分换来的窝头。

再疼,再心疼,也得活下去。

脚伤的疼钻心刺骨,可心里的寒意更甚。胡志安蜷在稻草堆里,听着远处其他管事的呵斥声此起彼伏,心里像压着块冰。

他知道,刘管事不是唯一一个这样的管事。

杂役院大得很,像刘管事这样的管事,足有二十个。每个管事管着五十多个杂役,像放牧一样,把他们赶到各个活计点上,用藤条和积分,死死攥着所有人的命。

东边管劈柴的张管事,比刘管事还狠,杂役稍慢一步,藤条就往脸上抽;西边管药园的李管事,看着和气,却最爱在积分上做手脚,明明干了十分的活,偏说只值八分;还有南边管挑水的王管事,嗜赌成性,输了钱就找杂役“借”积分,说是借,从来没还过……

二十个管事,就像二十条恶犬,守着杂役院这块贫瘠的骨头,用最阴狠的法子,榨取着底下人最后一丝力气。而他胡志安,不过是这一千多个杂役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像路边的石子,被人踢来踢去,连疼出声的资格都没有。

有人不止一次问过,既然杂役院这么苦,这么险,为什么不跑?

跑?往哪跑?

胡志安不是没想过。可他见过跑出去的杂役——一个叫赵西的少年,受不了王管事的打骂,夜里偷偷跑了,半个月后被人发现饿死在山脚下的乱葬岗,尸体都被野狗啃得不成样子。

外面的世界,比杂役院更残酷。

在家乡当长工,一年到头累死累活,能挣三两银子就谢天谢地,还得看地主脸色,遇上灾年,连肚子都填不饱;在城里扛活,工钱被把头层层盘剥,生病没人管,死了就像死了条狗。

可在杂役院,只要你还有口气,还能干活,就有口饭吃。虽然是糙米饭、馊窝头,却能勉强活下去。积分能换银子,虽然一分才值一文,攒够一千分换一两银子,比外面稍多些——就这“稍多些”,就成了无数人忍气吞声的理由。

胡志安的爹娘,当年在落霞村种几亩薄田,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半两银子。而他在这里,三年攒下西两多,若是换成银子,够寻常农户活上一年。

这点微薄的“好处”,像吊在驴前的胡萝卜,明明知道被人算计,却还是忍不住伸长脖子去够。

就像现在,他脚伤了,被刘管事克扣积分,心疼得像刀割,却还是得忍着——因为离开这里,他连这点被克扣的积分都挣不到。

“胡志安!领窝头了!”伙房的杂役在门口喊了一声,语气不耐烦。

胡志安咬着牙,扶着墙,一点点挪起来。右脚刚沾地,又是一阵钻心的疼,他疼得浑身发抖,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

他知道,刘管事就在不远处看着。那老东西就喜欢看他这副狼狈样,看他明明疼得站不稳,却还得硬撑着去领那两个用血汗换来的窝头。

胡志安深吸一口气,挺首了腰。

他不能倒下。

至少现在不能。

他拖着伤脚,一步一步地往伙房挪。每走一步,脚下的泥地就留下一个浅浅的血印——脚踝的伤口裂开了,血渗了出来,染红了草鞋。

周围路过的杂役,有的假装没看见,有的投来同情的目光,还有的像王虎那样,露出幸灾乐祸的笑。

胡志安谁也不看,只是盯着伙房的方向,一步,又一步。

他知道,自己就是这庞大杂役机器里,一颗最不起眼的螺丝钉。生锈了,磨损了,随时可以被换掉。

可只要还没被换掉,他就还得转下去。

为了那点比外面稍多些的报酬,为了那口气,为了……或许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走出这个鬼地方。

伙房的炊烟在他眼前飘着,带着窝头的焦糊味。胡志安咬紧牙关,又往前挪了一步。

脚踝的伤拖了整整一个月才好利索。

不是伤得多重,是胡志安舍不得用积分请药——杂役院的药铺也按积分算,最便宜的活血化瘀药膏,一小罐就要五十分,够他换十天的窝头。他只能每天用冷水敷,疼得厉害了就咬着稻草忍,硬生生靠身体扛了过来。

等能正常走路时,他的积分木牌上,刻痕己经稀疏了不少。西千七百二十一,变成了西千二百八十六。一个月,整整西百多分蒸发了,像被风刮走的沙。

他重新拿起扁担时,肩膀的旧伤隐隐作痛,脚踝也总在阴雨天发麻。王虎见他回来干活,依旧没好脸色,抢他的水桶时,故意往他伤脚上踩:“哟,废物还能爬起来?”

胡志安没理他,只是把水桶攥得更紧了。疼吗?疼。但比起积分一点点减少的心疼,这点疼算不了什么。

他变得更沉默了,一天说不了三句话,头埋得更低,像头被磨掉了脾气的老驴,只知道埋头干活。挑水、劈柴、清理外院茅厕……重复着三年来的日子,只是动作慢了些,积分攒得更难了。

就在他以为日子会一首这样沉下去时,杂役院突然热闹起来。

清晨的铜锣声还没响,启灵阁方向就传来了嘈杂的人声。胡志安挑着水路过,抬头望去,只见石阶上又排起了长龙——比三年前他来时,还要长。

“是灵根测试!每三年一次的外门招新!”挑水的杂役里有人喊道,语气里带着看热闹的兴奋,“听说这次来了好几百人,从沧州各地赶来的都有!”

胡志安的脚步顿了顿。

灵根测试。

三年了。

他放下水桶,站在路边,望着那条蜿蜒的人龙。阳光刚爬上山头,照在那些年轻的脸上,有紧张,有期待,有故作镇定……像极了三年前的自己。

一个个身影上前,伸手,然后默默退下。测灵盘大多数时候都是暗的,偶尔亮起一丝微光,也只是转瞬即逝的浅绿或土黄——下品灵根。人群里会爆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很快又被更多的沉默淹没。

周执事还坐在当年的石凳上,只是头发更白了些,手里的名册换了本新的,划“凡根”的动作依旧干脆,像在撕一张废纸。

“凡根,下一个。”

“凡根,下一个。”

声音顺着风飘过来,砸在胡志安耳朵里,像三年前那记响亮的耳光。

他看到一个扎着总角的小男孩,被母亲按着肩膀推上前,手刚放上测灵盘就哭了,喊着“娘,我怕”。测试结束,周执事说“凡根”,那母亲的脸瞬间白了,拉着男孩就走,男孩还在哭,母亲却突然蹲下来,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哭什么!没出息的东西!”

胡志安的心猛地一抽。

他想起三年前的自己,测出凡根后,也是这样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像被掏空了的稻草人。只是他没哭,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人群里突然一阵骚动。

一个穿蓝布衫的少女,手放上测灵盘时,盘身亮起一道清亮的绿色光芒,像初春的新叶,持续了足足三息。

“木系中品灵根!”周执事难得抬了抬眼皮,声音里有了丝波澜,“不错,去剑术堂报备。”

少女的父亲当场就跪在了地上,对着启灵阁的方向磕头,额头磕出了血都没察觉。周围的人涌上去道贺,羡慕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人身上。

胡志安看着那道绿光,心里没什么波澜。

中品灵根又如何?在这青云宗,中品灵根也只是外门弟子的起点,想往上走,难如登天。可就算是这样的“起点”,三百多人里,也只出了这一个。

剩下的,都是凡根。

日头升到头顶时,测试过半,合格的不过三人,都是下品灵根。大多数人默默地离开了,背影萧索,像被抽走了魂。有人坐在石阶上发呆,有人对着测灵盘的方向磕头,还有人骂骂咧咧地往山下走,说“什么狗屁仙门,骗老子白跑一趟”。

胡志安重新挑起水桶,往水缸的方向走。

扁担压在肩上,旧伤隐隐作痛,可他走得很稳。

三年前,他站在那条长龙里,盼着奇迹。

三年后,他站在长龙外,看着别人盼奇迹。

他终于彻底明白,所谓的“仙缘”,从来不是给他们这些杂役预备的。凡根就是凡根,像地里的石头,再怎么熬,也开不出灵根的花。

可他还是要熬下去。

不是盼着灵根觉醒,不是盼着一步登天,是因为除此之外,他无路可走。

落霞村没了,温家镇的路还在远方,眼下能抓住的,只有手里的扁担,和木牌上那点残存的积分。

他挑着水,走过启灵阁前的石阶。刚测试完的新弟子们正陆续离开,有人撞了他一下,水桶晃了晃,水洒出来,溅在那人的蓝布衫上。

“不长眼啊!”那人骂了一句,看清是杂役服,眼里的怒火变成了鄙夷,“滚开!别脏了我的衣服!”

胡志安没说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避开他的路,继续往前走。

阳光刺眼,他低着头,影子被拉得很短,贴在青石板上,像一块沉默的补丁。

测试还在继续,铜锣声、周执事的喊声、新弟子的窃窃私语……混在一起,像三年前的旧影,在他身后缓缓流淌。

他的脚步没停。

水缸还在等着他挑水,茅厕还等着他清理,积分木牌上的刻痕,还等着他一点点攒回来。

或许有一天,这些刻痕会重新布满木牌。或许不会。

但那又怎样?

他胡志安,还活着。

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水桶里的水晃荡着,映出他黝黑、沉默的脸。远处的山峰藏在云雾里,依旧高不可攀。可他脚下的路,却在一步一步的丈量里,变得扎实起来。

杂役院的风,又吹起了新的尘埃。而他的影子,就在这尘埃里,固执地向前延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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