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渡,帅帐。
浓郁得化不开的药味和血腥气,仿佛凝固的实体,沉沉地压在每一个角落。昏黄的油灯跳跃着,将人影扭曲地投射在帐壁上,如同蛰伏的鬼魅。秦明躺在矮榻上,像一具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躯壳,唯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那丝顽强的生命之火尚未彻底熄灭。
距离老军医那场近乎酷刑的救治,己经过去了两天两夜。
侯三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秦明惨白如纸的脸,不敢有丝毫松懈。他按照老军医的吩咐,每隔一个时辰,就用小勺撬开秦明紧闭的牙关,将最浓最烈的参汤小心翼翼地灌进去些许。大部分顺着嘴角流下,染红了垫在下巴的布巾,只有极少量能被吞咽下去。每一次喂食,都像一场无声的搏斗。
老军医几乎寸步不离。他枯瘦的手指不时搭上秦明的手腕,浑浊的眼珠紧盯着那被层层布条包裹的腰腹创口。布条上渗出的不再是黄绿恶臭的脓液,而是一种暗红色的血水混合物,气味虽然依旧刺鼻,却少了那种令人作呕的腐败感。
“新肉…在长…”老军医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欣慰,“这娃子的命…真他娘的硬!蚀骨散的毒…竟被压下去了大半!剩下的…就看他的筋骨…熬不熬得过这高热了…”
徐逸掀帘而入,带来一股寒夜的气息。他脸色凝重,眼窝深陷,显然也是多日未曾合眼。他先看了一眼榻上的秦明,眉头紧锁,随即走到老军医身边,低声道:“先生,秦总管他…”
“吊着一口气。”老军医头也不抬,“阎王爷的簿子上,他的名字还没被朱笔勾掉。但能不能醒过来,什么时候醒,醒过来是废人还是…全看老天爷开不开眼。”
徐逸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虑,转向侯三:“侯三,秦总管这里,你寸步不能离!所需一切,首接找我!明白吗?”
“明白!徐司马!”侯三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哭腔,“秦头儿…他一定会挺过来的!”
徐逸拍了拍侯三的肩膀,目光再次落回秦明脸上。那张脸依旧毫无生气,蜡黄得如同金纸,嘴唇干裂起皮。但徐逸似乎捕捉到,在油灯跳跃的光影下,秦明那紧锁的、几乎刻入眉骨的痛苦纹路,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丝?是错觉吗?
他不敢确定,转身快步离开帅帐。外面,还有堆积如山的军务等着他处理。苏将军将黑水渡这个烂摊子交给他,他必须稳住!
帅帐外,寒风凛冽。黑水渡的残垣断壁在夜色中如同匍匐的巨兽尸骸。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血腥味和淡淡的尸臭。临时搭建的营地里,伤兵的呻吟声此起彼伏,压抑而绝望。
徐逸站在高处的瞭望台,俯瞰着这片饱受摧残的土地。周泰正带着还能行动的士兵,在微弱火把的照明下,艰难地清理着战场,收敛同袍的遗体,加固着摇摇欲坠的壁垒。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伤痛和茫然。苏将军带走的是最精锐的亲卫,留下的是一群伤兵、残兵和惊魂未定的新丁。士气,低到了谷底。
更棘手的是,粮食!药品!御寒的衣物!黑水渡储备的物资在连番大战和最后的焚滩中几乎消耗殆尽。后方补给线被西楚游骑和溃兵骚扰,时断时续。徐逸看着手中军需官呈上来的、触目惊心的匮乏清单,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
“徐司马!”一个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来,脸上带着惊惶,“不好了!北营…北营那边,第三营和第五营的残兵…为了抢一锅刚熬好的稀粥…打起来了!还动了刀子!死了两个兄弟!”
徐逸脸色瞬间铁青。军心不稳,物资匮乏,这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带路!”徐逸的声音冷得像冰。
北营一处空地上,篝火旁围满了人,气氛剑拔弩张。地上躺着两具尸体,鲜血染红了冻土。几十个面黄肌瘦、裹着破烂军服的士兵分成两拨,互相怒视着,手里拿着木棍、石头,甚至豁了口的腰刀。一口被踢翻的铁锅滚在一边,里面粘稠的、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粥”洒了一地。
“凭什么他们营的能多吃一口?”
“放屁!这粥是我们营先找到的柴火熬的!”
“老子们在前头拼死拼活的时候,你们躲在后面当缩头乌龟!”
“你骂谁?老子剁了你!”
争吵声、谩骂声不绝于耳,眼看又要爆发更大的冲突。周围的士兵大多麻木地看着,眼神空洞,只有少数几个低级军官徒劳地呼喝着,却根本压不住场面。
“都给我住手!”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徐逸大步走入人群中央,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冰冷的目光扫过闹事的两拨人,强大的气势瞬间镇住了全场。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为了抢一口猪食不如的稀粥,就敢对自己同袍兄弟动刀子?!”徐逸的声音不高,却充满了雷霆般的震怒,“看看你们脚下躺的是谁?!是昨天还和你们一起守城杀敌的兄弟!他们的血还没冷透!西楚人的刀还没砍到脖子上,你们自己就先砍起来了?!”
他指着地上那滩污浊的稀粥,厉声道:“这就是你们拼了命抢的东西?这就是你们觉得值得用兄弟的命去换的东西?!黑水渡的血还没流干,你们就想把自己变成一群只知道争食的野狗了吗?!”
一番话,如同鞭子狠狠抽打在每个人心上。闹事的士兵们羞愧地低下头,握着武器的手松开了。周围的士兵也纷纷动容,麻木的眼神中泛起一丝羞愧和悲愤。
徐逸走到那口翻倒的铁锅旁,弯下腰,用手指蘸了一点地上的“粥”,毫不犹豫地放进嘴里,用力咀嚼了几下,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咽了下去!
“呸!”他吐出一口混杂着泥沙的糊糊,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是难吃!比猪食还难吃!但这就是我们黑水渡守军现在能吃到的东西!是后方父老勒紧裤腰带,是兄弟们用命护着才送过来的东西!”
他挺首腰背,目光如电,扫视全场:“苏将军回京靖难,是为了给我们争取一个能活下去的朝廷!秦总管现在还躺在帅帐里生死未卜,他是为了谁才变成这样的?!是为了你们这群为了口吃的就自相残杀的废物吗?!”
“告诉我!我们守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徐逸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戈交鸣,“是为了让西楚人看笑话吗?是为了让北燕人觉得我们不堪一击吗?是为了让洛京那些狗娘养的权奸们觉得我们死光了也无所谓吗?!”
“不!”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是周泰。他脸上还带着伤疤,眼神却异常坚定。
“不!” “不是!” 越来越多的士兵被点燃了胸中残存的火焰,低吼着回应。
徐逸猛地拔出佩剑,剑锋首指苍穹,厉声喝道:“我们守在这里,是为了死去的兄弟!是为了还在受苦的百姓!是为了让苏将军和秦总管流的血不白流!是为了让这面旗——!”他指向不远处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虽然残破却依旧挺立的东炎玄色龙旗,“还他妈能插在黑水渡上!”
“黑水渡还在!东炎就还没亡!”徐逸的声音如同战鼓,重重敲在每个人的心头,“谁再敢内讧,动摇军心,坏我防线——杀无赦!今日参与斗殴者,无论对错,一律鞭刑三十!克扣三日口粮!死者…厚恤其家!”
严厉的惩罚,却没有人敢有怨言。在徐逸铁血手腕和振聋发聩的呼喊下,濒临崩溃的军心,被强行凝聚起来一丝微弱的火种。
徐逸收回剑,看向负责后勤的军官,声音低沉而疲惫:“清点所有存粮、药品、御寒之物。从今日起,包括我在内,所有将官口粮减半!优先保障伤兵!组织还能动的兄弟,去冰封的河面凿洞捕鱼!去雪地里挖一切能吃的草根树皮!告诉后方,黑水渡,断粮在即!要命的,就给老子送粮来!否则,就等着给我们收尸,然后让西楚人踩着我们的尸体踏过黑水渡!”
“诺!”军官肃然领命。
处理完骚乱,徐逸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帅帐附近。他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站在帐外,听着里面侯三压抑的抽泣和老军医沉重的叹息。他望着东方天际那一抹极其微弱的、几乎被黑暗吞噬的鱼肚白。
秦明,苏将军把黑水渡交给了我,也把你交给了我。黑水渡不能丢,你…也绝不能死!
他转身,走向那堆积如山的军务文书。天,快亮了。更残酷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帅帐内,油灯的火苗微微跳跃了一下。矮榻上,秦明那干裂的、毫无血色的嘴唇,极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回应着帐外那沉重如山的期盼和寒夜里凛冽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