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沉默了,只剩下滋滋的电流声。徐浩宇知道,对在老家国营机械厂当维修工、一心想着往上爬的表哥来说,“车间主任”和“寄大钱”这两个词,杀伤力巨大。
“……地址。”良久,徐建军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地址给我!老子拼了!要是白忙活,看我不写信骂死你个小兔崽子!”
徐浩宇飞快地报出他从废品会社监工那里连蒙带骗套来的一个模糊地址——东京湾附近的一个大型废品转运码头。他知道这地址很不精确,找到的希望渺茫,但这是他唯一能做的。挂断电话,他靠着冰冷的电话亭,感觉像打了一场仗,浑身虚脱。口袋里的硬币再次告罄。图纸的冒险迈出了第一步,但生存的压力却如影随形。
老王介绍的零活彻底断供,语言学校的学费催缴单像雪片一样飞来。宿舍里,绝望的情绪在发酵。张强开始酗酒,用劣质清酒麻痹自己,整日醉醺醺地咒骂着东京和老王。陈水生的咳嗽越来越严重,有一次甚至咳出了血丝,但他死活不肯去医院——没钱。老王则彻底躺平,靠着之前攒下的一点老本和偶尔坑蒙拐骗弄点小钱,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存,眼神日益空洞。
徐浩宇像一头饥饿的孤狼,在东京寒冷的街头游荡。他翻遍了所有能看到的招聘启事,无论是便利店、餐馆还是建筑工地,得到的回复几乎都是冰冷的拒绝:“对不起,我们不招留学生了。” “会社正在裁员,抱歉。” 泡沫破裂的寒流,将最底层的他们率先冻僵。
这天,徐浩宇在寒风里站了几个小时,为一个倒闭的服装店派发最后清仓的传单。报酬是按小时结算的几张薄薄钞票。他冻得手脚麻木,肚子饿得咕咕叫。派发点附近就是新宿区的一个区役所(区政府)分所。透过擦得锃亮的玻璃门,能看到里面穿着整洁制服、坐在暖气充足的柜台后、慢条斯理处理文件的公务员。他们神情平静,甚至有些慵懒,与外界的恐慌和严寒仿佛是两个世界。
徐浩宇看着他们,重生前那刻骨铭心的考公执念,如同被冰水浸泡过的种子,在绝望的土壤里再次萌发出一丝扭曲的渴望。**体制内!**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刻,只有那道门槛后面,似乎还保留着一丝稳定和温饱的可能。哪怕只是日本一个最基层政府的合同工。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皱巴巴廉价西装、头发凌乱、眼窝深陷的中年男人,失魂落魄地从区役所里走了出来。他手里捏着一份文件,嘴里神经质地反复念叨着:“完了……热海……完了……没人肯去……招不到人……课长会杀了我……”
声音很低,但“热海”和“招不到人”几个词,像针一样刺进了徐浩宇高度敏感的神经。他猛地想起,热海,静冈县的温泉城市!泡沫破裂对旅游业的打击绝对是毁灭性的!那里……缺人?
一个近乎荒诞的念头瞬间占据了他的脑海。东京的体制门槛他够不着,那……一个濒临崩溃的小城市的体制边缘呢?
眼看那个像幽魂一样的男人就要消失在瑟瑟寒风里,徐浩宇鬼使神差地,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声,用的是他这段时间被逼着练出来的、还算能听的日语:“先生!打扰一下!您刚才说热海……招人?”
那个男人——热海市役所人事课员小林——如同被雷击中般猛地回头。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在徐浩宇身上聚焦,像溺水者看到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他几乎是扑了过来,带着一股绝望的气息:“你!你懂日语?你……你愿意去热海市役所工作?合同工!处理杂务!时薪……时薪八百!” 他报出一个在泡沫巅峰期堪称侮辱、在此时此地却足以让徐浩宇心跳加速的价格。
时薪八百?比洗碗工还低!但徐浩宇的关注点完全不同:“包住吗?” 东京的鸽子笼,他连下个月的租金都付不起了。
“包!市役所有职员宿舍!虽然旧了点……但能住!”小林忙不迭地点头,语气急切得像在推销滞销品,“工作……主要是窗口事务,处理文件,可能……可能比较繁琐……”
窗口事务?处理文件?徐浩宇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能接触到文件!接触到信息!接触到……可能存在的、被当作“过时”或“淘汰”的技术资料!扎根体制,挖空墙角……这个目标,第一次以如此具体、如此触手可及的方式,摆在了他的面前!
机会!一个在废墟中意外裂开的缝隙!一个踏入体制边缘、获取“合法”身份和接触内部信息的机会!虽然是在一个注定沉没的小城,虽然工资低得可怜,虽然前途未卜……但这是他在东京这片冻土上,唯一能找到的、带着一丝微弱暖意的栖息地!
徐浩宇深吸了一口东京冰冷刺骨、弥漫着恐慌和破产气息的空气,将手中那叠尚未发完的、宣告着又一家店铺死亡的清仓传单,随手塞进了旁边的垃圾桶。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像是告别。
他看向小林那双充满祈求的、绝望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坚定:
“行。”
他听到自己说,一个字,重若千钧。
“这活,我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