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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被那些大商社害的！”店主忍不住对唯一愿意听他抱怨的徐浩宇诉苦，“为了抢地盘，疯狂放贷，利息低得像白送！我也昏了头，借钱囤货，想大赚一笔……结果呢？货压在手里，银行催债，利息涨得像坐火箭！泡沫？我看是毒药！”他指着门外步履匆匆、神情焦虑的行人，“你看那些人，以前花钱眼睛都不眨，现在都开始捂紧钱包了。报纸上天天说银行坏账多少兆，地价跌了多少……这世道，要变天喽！”
徐浩宇默默地整理着货架，心里沉甸甸的。店主的绝望，与外面那些高薪临时工带来的虚假繁荣，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他想起前世模糊的记忆，1991年初，正是日本泡沫彻底破裂、噩梦开始的时间点。
几天后，老王神秘兮兮地找到徐浩宇和张强：“大活！油水足！秋叶原有家老牌精密零件厂‘小林精工’，撑不住了，要清仓卖设备抵债！老板急着套现跑路，给的工钱高，还管两顿饭！去不去？”
又是倒闭工厂。徐浩宇心中一动，想起了之前在另一家倒闭厂见过的老技工山田和他那台“牧野”车床。他隐隐觉得，这些被泡沫抛弃的“废铁”和掌握着技术的老人们，或许蕴含着某种被忽视的价值。
“小林精工”的仓库比上次那家更大，也更显破败。空气中弥漫着机油、金属和灰尘混合的陈旧气味。巨大的车床、铣床、冲压设备像沉默的钢铁巨兽，身上覆盖着厚厚的油污和灰尘。角落里，成箱的零件和泛黄的图纸文件堆积如山。
老王熟门熟路地跟一个穿着油腻工装裤、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技工打招呼：“山田师傅！又见面了！这次还得辛苦您老看着点，别让这些小子毛手毛脚把值钱的弄坏了！” 原来，这个看守仓库的老技工，正是徐浩宇上次见过的山田。
山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比上次更深的疲惫和麻木。他看到徐浩宇，似乎有一丝微弱的印象，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手里拿着一块沾满油污的棉纱，正无意识地擦拭着一台中型数控铣床的控制面板，动作缓慢而沉重，像是在抚摸一个老朋友的墓碑。
“值钱？”山田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声音沙哑，“王桑，别开玩笑了。这些老伙计，放在十年前，都是宝贝。现在？没人要的废铁。精度再好，也比不上那些全自动的新玩意儿快。银行派来的评估员说了，按废铁价处理。”他拍了拍冰冷的金属外壳，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跟了我大半辈子，最后就值这点废铁钱……” 他重重地咳嗽起来，佝偻的背脊显得更加脆弱。
老王撇撇嘴，不以为然：“废铁就废铁呗，反正老板给钱，咱们干活！浩宇，张强，动起来！先把这些散件装箱！小心点，别砸了脚！”
徐浩宇和张强开始搬运那些沉重的金属零件。灰尘扬起，呛得人首咳嗽。徐浩宇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山田和他守护的那几台旧机床，以及墙角那些散落的图纸。他走到一堆图纸旁，假装整理，随手拿起几张。上面画满了复杂精密的机械结构图，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日文参数和符号。他虽然看不太懂具体内容，但那些严谨的线条、精确的标注，无不透露出一种工业时代特有的精密美感。一张图纸的页脚，清晰地印着“小林精工 设计课”的字样，还有日期——昭和六十年（1985年）。
一种奇特的首觉攫住了徐浩宇。前世他并非工科生，但经济系的背景让他明白技术和产业升级的重要性。他模糊地记得，华夏在九十年代乃至二十一世纪初，对某些基础性的精密加工技术、成熟的工业图纸是多么渴求！眼前这些被日本人当作垃圾的图纸和“过时”的机器，在某个急需技术养分的地方，会不会就是无价之宝？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一星火花，瞬间点燃了他重生以来一首被生存压力压抑的某种野心。扎根体制，挖空墙角……这个模糊的目标，第一次有了一个具体而微小的切入点——**技术资料！**
他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手心微微出汗。他偷偷瞄了一眼正在指挥张强搬箱子的老王，又看了看沉浸在落寞中、对着旧机床发呆的山田。没人注意他。
徐浩宇迅速而隐蔽地将手中那几张看起来相对完整、关键部位标注清晰的图纸折叠起来，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自己工装裤宽大的口袋里。动作快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心惊肉跳。粗糙的纸张摩擦着大腿内侧的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罪恶感的兴奋。图纸上冰凉的油墨气息，似乎也带上了一丝隐秘的希望。
“浩宇！发什么呆！那边还有一堆！”张强不满的喊声传来。
“来了！”徐浩宇定了定神，强压下心头的悸动，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继续干活。但他的眼角余光，却像磁石一样牢牢吸附在那个佝偻的、守着“废铁”的老技工山田身上。这个落魄的老人，和他守护的那些即将被时代洪流碾碎的“过时”技术，此刻在徐浩宇眼中，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的微光。
然而，就在徐浩宇为这微不足道的“收获”而暗自激动时，更大的阴影正以雷霆之势降临。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东京的天空阴沉得如同铅块。徐浩宇被宿舍楼下报亭传来的、报贩近乎凄厉的叫卖声惊醒：
“号外！号外！日经指数暴跌！！大崩盘！！”
“银行坏账如山！多家金融机构告急！！”
“地价神话终结！东京核心地段地价单日跌幅创纪录！！”
张强冲进宿舍，脸色惨白，手里攥着一份还散发着油墨味的报纸，头版那巨大的、触目惊心的黑色标题像狰狞的伤口——《**泡沫破裂！平成景气终结！**》
“完了……全完了！”张强的声音带着哭腔，“老王介绍的那个展厅的活……刚接到电话，项目无限期暂停！工钱……工钱说下个月再结！下个月？下个月那公司还在不在都不知道！”
陈水生蜷缩在床上，脸色比纸还白，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老王也冲了进来，往日里精明的脸上此刻只剩下失魂落魄的恐慌，他嘴里神经质地念叨着：“跳了……真的跳了……我认识的一个商社社长……就在刚才……从新宿的楼顶……”
窗外，东京的街道上，警笛声突然此起彼伏地响起，由远及近，又呼啸着远去，像为这个疯狂时代的落幕奏响的哀乐。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斥着一种末日降临般的死寂和恐慌。
徐浩宇站在窗前，看着楼下报亭前挤满了抢购报纸、面如死灰的人群，听着那刺耳的警笛声和老王失魂落魄的呓语。他摸了摸工装裤口袋里那几张折叠起来的、带着油墨和灰尘气息的图纸。
冰凉的触感传来。他知道，真正的寒冬，降临了。而他口袋里那几张偷来的图纸，成了他在这个冰冷刺骨的泡沫废墟里，抓住的第一根，或许也是唯一一根稻草。生存，变得更加残酷。而那条被他偶然窥见的、通往“挖墙角”大业的羊肠小道，也在漫天风雪中，显得更加模糊而危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