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那些人好可恶!”柳如烟看着那被踢翻菜筐的老农,愤愤不平地小声说道,手里的糖兔子都不甜了。
苏泽淡淡道:“今日我们算是微服出巡,不宜声张,记在心里便是。”
他走到一个卖粗陶碗的老汉摊前,随意拿起一个碗把玩:“老丈,生意如何?”
老汉愁眉苦脸:“唉,混个肚儿圆都难啊,税重,官差又来打秋风,这日子…难熬。”
“税重?”苏泽状似无意地问。
“可不是嘛!田税、丁税、商税…名目多着呢!还有那些杂捐,修桥铺路要钱,老爷们做寿要钱…唉!”老汉摇头叹气。
苏泽放下碗,又给了老汉几枚铜钱,算是问话的酬劳,老汉连声道谢。
三人在城内转了大半个时辰,所见所闻,繁华的表象下尽是民生凋敝。
柳如烟最初的兴奋劲头早己消散,小脸上也蒙上了一层忧虑。
曹兰芝则愈发沉默,她感觉这城里的人和山林里的野兽好似没有区别,都是弱肉强食。
“师父,我们去哪儿?”柳如烟见苏泽带着她们往人烟稀少的北门方向走。
“出城看看。”苏泽简短回答。
出了略显破旧的北城门,喧嚣仿佛被隔断,一股更原始的气息弥漫开来。
官道两侧,沃野千里,稻浪翻滚。
时值盛夏,却依然有不少农人在田间劳作。
苏泽走了一会,忽然看到一大片田地竟处于半荒芜状态!
有的田里,稀疏地长着些蔫黄的秧苗,一看就缺乏照料,杂草反而长得比庄稼还高。
有的田则干脆撂荒,着龟裂的黄土,只有几丛顽强的野草在风中摇曳。
零星在田间劳作的农夫,个个面黄肌瘦,佝偻着腰背,动作迟缓而麻木,眼神里看不到对丰收的期盼,只有无尽的疲惫和认命。
一辆破旧的牛车陷在田埂旁的泥泞里,一个瘦骨嶙峋的老汉和一个半大的孩子正徒劳地推着车轱辘,汗水混着泥土从他们脸上淌下,拉车的老牛有气无力地喘着粗气。
苏泽走过去,示意曹兰芝帮忙。
曹兰芝不言不语,走到车后,单手抵住车板,沉重的牛车便轻巧地脱离了泥坑。
老汉和孩子都愣住了,随即老汉连忙作揖:“多谢贵人!多谢贵人救命之恩!”他口中的“救命”,显然是指这车可能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全部。
“老丈不必多礼。”苏泽扶住他,“这田…为何如此荒芜?”
老汉闻言,浑浊的老眼瞬间涌上泪水,他指着眼前的荒田,声音哽咽:“贵人有所不知啊!不是我们懒,是…是实在没法种啊!”
他颤抖着诉说:
“好地都不在我们手里,只有这些烂地给我们。”
“好地田租太高了!十成收成,东家要拿走七成!说是镇南王府的封地,可管事的都是郑家、吴家那些老爷的人!”
“税赋太重!除了皇粮国税,还有各种‘捐’、‘费’!收成还没影呢,衙门的税吏就拿着册子来催了!”
“水利年久失修!前年一场大水,冲垮了浊浪江上游好几处堤坝,淹了无数田地,事后也没人修!去年大旱,沟渠都是干的,眼睁睁看着庄稼旱死!”
“种子、农具都贵得吓人!借了印子钱来买,利滚利,一年辛苦到头,全填了窟窿还不够!”
老汉捶胸顿足:“种田是死路,不种田也是死路!逃荒?又能逃到哪里去?唉!这日子,没盼头了!”
他身边的孩子,约莫十来岁,黑瘦的小脸上只剩一双大眼睛,此刻也蓄满了泪水,紧紧抓着爷爷的衣角。
柳如烟听得小脸煞白,她从未想象过,底层百姓的生活竟如此艰难绝望。
她看着那些荒芜的田地,看着面有菜色的农人,只觉得心头堵得难受。
曹兰芝紧抿着唇,这人好似还不如畜生,她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苏泽静静地听着,眼前的一切,比书本上的描述更加触目惊心!
他缓步走到田埂高处,目光扫过这片饱受苦难的土地,农夫们佝偻的身影在旷野中显得渺小而孤寂。
悲天悯人的声音,在寂静的田野间响起: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西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每一个听到它的人心上!
“西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柳如烟喃喃重复着最后一句,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
师父的才华,不再是遥不可及的“诗仙”光环,而是化作了对苍生苦难最深刻的洞察与呐喊!
崇拜,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在她心中汹涌澎湃,几乎要将她淹没。
曹兰芝也浑身剧震,她不懂诗词的平仄韵律,但这十个字所描绘的画面和蕴含的悲愤,首白而强烈地冲击着她。
农夫犹饿死!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理解了苏泽在落霞镇处置恶霸、在城门口拿下赵百户的雷霆手段——这样的世道,这样的贪官污吏,该杀!
苏泽吟罢,胸中那股郁气稍舒。
他负手而立,决心为这世道,带来点变革。
夕阳沉入地平线,只在天边留下一抹残红。
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也吹得长着半人高麦子的田地沙沙作响。
老汉带着孙子,千恩万谢后,拖着那辆破牛车,步履蹒跚地消失在暮色中。
旷野里只剩下苏泽、柳如烟和曹兰芝三人。
柳如烟望着苏泽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的侧影,心跳越来越快。
苏泽的才华让她浑身燥热,心神迷醉。
她悄悄摸了摸袖中,那里藏着她下午在市集上,买的一小壶不算太烈的米酒。
当时只是觉得新奇好玩,此刻却成了她心中那个疯狂念头的借口。
“师父……”柳如烟的脸颊泛起红晕。
她走到苏泽身边,将酒壶递过去,眼神大胆而炽热,“师父,您…您别太忧心了,喝口酒…暖暖身子吧?”
借口拙劣,但她的眼神己经说明了一切。
那个少女不怀春,梦中情人站在身旁,气氛又烘托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