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捧烟火暖街坊。岳艳蹲在菜园垄间掐螺丝椒蒂时,指腹被椒皮的绒毛刺得有些痒。
七月的阳光把菜畦晒得发烫,刚浇过的水在土缝里 "滋滋" 冒白烟,小油菜的叶片上还挂着水珠,折射出的光晃得人眼睛发花。
她首起身捶了捶腰,鬓角的白发被汗粘在脸颊上,抬头望见社区西头那间老便民店的招牌 ——"张记便民" 西个字的红漆掉了大半,像块褪色的补丁。
"岳姐,摘椒呢?" 隔壁楼的王婶挎着菜篮子经过,竹篮把手磨得发亮。
"张大爷家的店,怕是真要转了。" 岳艳手里的螺丝椒 "啪" 地掉进竹筐,蒂部的辣汁溅在手腕上,烧得有点疼。
她三天前还去给张大爷送过新摘的西红柿,那时老爷子刚能坐起来喝稀粥,大妈正蹲在店门口的台阶上择菜,搪瓷盆里的豆角摆得整整齐齐,说等大爷好点就接着开店。
当天下午,岳艳把竹筐里的螺丝椒分了半筐,又装了满满一袋刚红透的西红柿,往便民店走去。
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她站在玻璃门外,看见张大妈正把货架上的搪瓷缸往纸箱里装,缸沿的金边磨得只剩个圈,是二十年前街坊们凑钱给老两口贺店的礼物。
阳光透过布满划痕的玻璃照进去,在满地的空酱油瓶上投下碎金似的光斑,那些瓶子的标签都黄了边,像是浸在时光里泡发的茶叶。
"大妈。" 岳艳推开门,门上的风铃 "叮铃" 响了一声,积灰的铃铛上还缠着去年的春联碎片。张大妈猛地回头,眼睛红肿得像桃,手里的搪瓷缸 "哐当" 掉在纸箱里:"小岳啊......" 她抹了把脸,指腹上还沾着货架上的灰,"刚医生说,老头子还得躺仨月,我这身子骨,实在熬不住了。"
岳艳蹲下来帮她捡搪瓷缸,缸底刻着个歪歪扭扭的 "张" 字,是张大爷当年用改锥凿的。
"这店开了二十年," 张大妈的声音发颤,指尖划过货架上的价目表,"你大叔年轻时总说,守着这间店,就像守着街坊们的日子。冬天下雪,有人来借热水泡方便面;夏天下雨,收废品的老李把三轮车停在屋檐下......" 她忽然说不下去,抓起个掉了底的塑料筐捂住脸,筐子的裂缝里还卡着半张十年前的购物小票。
岳艳走出便民店时,手里攥着张泛黄的进货单,是从货架底层摸出来的,边缘卷得像朵花,上面 "酱油醋" 三个字的墨迹晕了圈,是大妈无数次留下的痕迹。玻璃门上贴着的 "转让" 红纸被雨水洇出褶皱,像道旧伤疤,风一吹哗啦啦响,像是谁在低声叹气。
她忽然想起云海爸年轻时总说的话 ——"等攒够钱,就给你盘个小店,不用在菜园里晒得黢黑,冬天有暖气,夏天有风扇",那时他正蹲在菜市场门口捆油菜,手指冻得通红,呼出的白气落在菜叶子上。
晚饭时,岳艳把进货单摊在餐桌上,搪瓷碗里的小米粥还冒着热气。云海爸刚从工地回来,工装裤的膝盖处磨出个洞,露出里面打补丁的秋裤,他夹菜的手还在抖,是白天搬钢筋震的。岳艳的筷子在碗沿上顿了顿,小米粒粘在瓷碗的蓝花边上。
云海半夜起来喝水时,看见爸妈房间的灯还亮着。窗帘没拉严,漏出道昏黄的光,他看见爸正用铅笔在废报纸上演算,数字写得歪歪扭扭,像刚学写字的孩子,而妈坐在旁边,手里缝着他磨破的袖口,线头在昏暗中飘,像根系着往事的线。
他回到房间,翻出手机里的旧相册,点开那张十年前的照片:那时便民店还是间铁皮棚,岳艳牵着穿开裆裤的他来买冰棍,张大爷正弯腰给个流着鼻涕的小孩找零,阳光从棚顶的破洞漏下来,在满地的橘子糖纸上洒下金斑,那些糖纸被孩子们踩得发亮,像片碎掉的星空。
凌晨三点,岳艳被手机提示音惊醒。她摸过老花镜戴上,看见云海发来的转账记录 —— 三万两千块,附言写着 "奋斗基金续存"。她忽然想起云海八岁那年,把卖小油菜赚的十块钱塞进铁皮饼干盒,说要存 "奋斗基金",等长大了给她买间带空调的店。
盒子现在还在衣柜顶上,里面的硬币生了锈,糖纸褪了色,可那十块钱的纸币,被他用透明胶带贴得平平整整。
签转让合同那天,岳艳特意翻出那件藏蓝色的确良衬衫。是云海刚工作时用第一笔奖金买的,领口的纽扣掉过两次,她用红线缝了个疙瘩,倒比原来的更结实。
社区服务中心的空调有点凉,她握着笔的手微微发颤,笔尖在 "乙方" 栏悬了半天,忽然想起当年在菜市场卖菜,给人写收据时总把 "叁" 字的三横写得歪歪扭扭,那时云海爸总笑她:"咱卖菜的,字歪理不歪。" 落下的字迹却格外有力。
走出服务中心时,她把合同折成小方块塞进围裙口袋,那里还装着两颗刚摘的樱桃番茄,红得像两颗的句号,果皮上的绒毛沾着点土,是从菜园带回来的阳光味道。
翻新店面的日子像场热闹的庙会。云海爸把工地的废料全搬了回来:生锈的钢管截成三尺长,用砂纸磨出银亮的边,当货架腿正好;盖楼剩下的木板刨去结疤,刷上清漆,做收银台时特意留了道弧形的边,说岳艳总磕腿;连装水泥的纤维袋都剪开洗净,用缝纫机缝成杂粮袋,针脚走得歪歪扭扭,倒有种特别的实在。
"爸,这铁皮能行吗?" 云海举着块锈迹斑斑的铁皮,是从工地废料堆里捡的,边缘卷得像朵花。
爸接过铁皮往屋檐上比了比,颧骨上沾着点漆:"剪剪当接水斗,下雨时水顺着铁皮流进菜园的储水桶,一点不糟践。" 他说话时,眼角的皱纹里还嵌着水泥灰,笑起来像朵开在岁月里的菊花。
岳艳蹲在地上给货架刷清漆,竹制的漆刷是她用菜园的竹枝做的,刷毛剪得长短不齐。三大爷拄着拐杖来视察时,拐杖头包着块厚布,是前两天云海爸找工地的帆布缝的。"你妈年轻时手巧," 三大爷看着岳艳给货架缠防撞条,布条是用云海穿旧的蓝布衫剪的,"纳的鞋底能当镜子照,针脚比尺子量的还齐。"
他忽然从布衫口袋里摸出个油纸包,油星把纸浸得透亮,里面是用红绳捆着的一沓钱,最大的面额是五十,"这是你爷爷当年给你留的 ' 压箱底 ',他说咱云家的人,就得有个稳稳当当的营生。"
岳艳的手顿了顿,清漆滴在地上,像颗透明的泪。她想起小时候,爷爷总坐在菜园的老槐树下编竹筐,说 "土地不哄人,种下啥就长啥",那时她不懂,现在看着手里的漆刷,忽然明白了 —— 日子就像这货架,得一点点打磨,才能承得住烟火气。
春分那天开业,天刚蒙蒙亮,岳艳就起来蒸红糖开花馍。面团里掺了菜园收的南瓜泥,黄澄澄的在蒸笼里鼓起来,裂开的口子里冒出甜香,像群咧着嘴笑的娃娃。
云海爸在门口挂了串红辣椒和玉米棒子,都是从菜园收的,辣椒串得整整齐齐,玉米的须子还带着点干黄,风一吹哗啦啦响,倒比鞭炮声更有喜气。
第一个进店的是对晨练的老夫妻。大爷拄着的拐杖头包着层厚布,是云海爸昨天特意找的帆布,大妈手里的布兜绣着朵月季,针脚磨得快看不见了。
"给我来瓶酱油。" 大妈掏出个玻璃瓶子,瓶身上贴着的 "2015.3" 标签己经磨白,边缘卷得像片枯叶,"以前总在这儿打酱油,你家菜种得好,店也肯定敞亮。"
岳艳接过瓶子,发现瓶底沉着几粒菜籽油的渣子,像谁不小心撒进去的星星。她往瓶里倒酱油时,手腕上的银镯子 "叮当" 响,是云海爸结婚时给她买的,圈口磨得大了些,却总也摘不下来。
"您慢走。" 她把瓶子递回去,大爷忽然指着货架最上层:"那缸子,是老张头的吧?" 岳艳抬头笑了 —— 她把张大妈送的那箱搪瓷缸全摆了上去,缸沿的金边虽然磨了,可每个缸底都刻着不同的字,是二十年来街坊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