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乐器行逃离的陆知夏,像一只被猎犬死死追赶的兔子。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炸开。
那支油光锃亮的唢呐。
那根俗气到骨子里的红绸带。
这画面己经成了她脑中最恶毒的精神烙印,正在无限循环,让她几近崩溃。
她需要一个地方。
一个能让她混乱到沸腾的思绪,重新找到冰冷锚点的地方。
鬼使神差的,她又走到了那条僻静的老街。
【忘忧茶馆】的木质招牌,在午后阳光下,透着一股万事不萦于心的安详。
她只犹豫了一瞬,便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为了平复心情。
也为了……对昨夜那位奇怪老板的收留,表达一句迟来的感谢。
茶馆里,一如既往的安静。
仿佛门外那个喧嚣的世界,与这里存在着无法逾越的次元壁障。
萧然还是那个老样子。
整个人深深地、彻底地陷在柜台后的摇椅里,身上盖着一本线装古籍,仿佛在进行一场跨越千年的光合作用。
听到门响,他甚至懒得把书拿开。
只是从书本下方,露出一双平静无波的黑眸,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然后,温和地一点头,示意她随意。
那股奇特的,能瞬间抚平一切焦躁与恐慌的气场,再次笼罩了陆知夏。
她那颗还在疯狂搏动的心脏,奇迹般地,一寸寸慢了下来。
“老板,一杯……最便宜的毛尖。”
她在吧台前的高脚凳坐下,声音因为刚才的狂奔,还有些发虚。
萧然从摇椅里慢悠悠地起身。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舒缓得像电影里的超级慢镜头,趿拉着布鞋走到吧台后,取茶,冲水。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却又在每个细节里都写满了“我真的不想动”的慵懒。
很快,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茶,被轻轻推到了陆知夏面前。
袅袅升起的茶香,驱散了她心头最后一丝慌乱。
她捧着温热的茶杯,看着眼前这个气质奇特到极点的老板,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没能忍住。
“老板,我……遇到点麻烦。”
萧然正用一块干净的软布擦拭着一个玻璃杯,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慵懒的“嗯?”。
“我被人污蔑了。”
陆知夏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对空气自言自语。
“一件对我来说,比生命还重要的作品,被一个我曾经很尊敬的人,剽窃了。”
“现在,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无耻的小偷。”
她隐去了所有关于梦境与契约的细节,只是作为一个无助的凡人,向另一个凡人倾诉着自己的绝望与不甘。
“他很有名,也很有权势,我找的所有证据,在他面前,都像纸一样苍白。”
萧然擦杯子的动作,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
那双黑眸安静地看着她,里面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仿佛在聆听一段有趣故事的平静。
“证据固然重要。”
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刚睡醒的沙哑。
“但艺术这东西,很特别。”
“它的真伪,有时候,人心才是最好的标尺。”
“人心?”陆知夏咀嚼着这个词,眼神迷茫。
“对,人心。”
萧然将擦得锃亮的杯子放回原位,光线在杯壁上一闪而过。
“一首歌,一幅画,能真正打动人心的部分,是伪造不了的。”
“抄袭者能抄走形,却抄不走魂。”
“没有灵魂的东西,就算再华丽,也只是个空壳子。”
“一碰,就碎。”
陆知夏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这番话……
怎么会……
萧然没有理会她神情的剧变,继续用他那不紧不慢的语调,像是在点评一出戏剧。
“既然你的作品,源于你的灵魂。”
“那么,你灵魂的声音,就是最强的武器。”
他伸出一根手指,极其缓慢地,在吧台上轻轻敲了一下。
“咚。”
“想办法,让他们‘听’到你的灵魂。”
“听到你在创作时,每一个音符背后的挣扎、狂喜、痛苦与热爱。”
“当他们亲耳‘听’见了,一切污蔑,自然不攻自破。”
轰!
陆知夏的脑子里,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
灵魂的声音!
让他们“听”到!
这不就是【灵感共鸣】吗?!
她呆呆地看着萧然,这个慵懒到仿佛下一秒就要原地风化的茶馆老板,此刻在她眼中,形象变得无比高大,甚至有些……深不可测。
他怎么会知道?
难道他是什么隐居于市的绝世高人?一眼就看穿了她所有的秘密?
“老板,你……”
“我什么?”
萧然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甚至溢出生理性的泪花,重新拿起那本古籍,准备回到他的王座上继续冬眠。
“我只是个开茶馆的,听的故事多了,胡说八道罢了。”
“别当真。”
【凡尘之眸·星辰】的最深处,那细碎的金色光点,因这出亲手导演、又亲自客串“场外智者”的新奇体验,而愉悦地闪烁着。
太有趣了。
就像是玩游戏时,自己偷偷给自己开了个“智能NPC”模式,一本正经地引导主角去发现自己早就埋好的线索。
双倍的快乐。
陆知夏看着他那副“我就是个凡人,别瞎想,我很困”的样子,心里更是翻江倒海。
高人!
这绝对是高人!
这就是传说中的大隐隐于市!
她对这位神秘老板的信任感,瞬间飙升到了顶点。
既然是高人,那……那个让她生不如死的问题,或许……他也能给点“高见”?
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苦恼、纠结和自暴自弃的复杂表情。
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
“那……老板,假如啊,我只是说假如。”
“嗯?”
萧然正要转身的脚步,停下了。
“假如我能用您说的那种方法证明自己,但代价是……是必须去做一件超级、超级、超级丢脸的事情呢?”
她越说声音越小。
“丢脸到……可能这辈子都抬不起头做人的那种。”
萧然闻言,终于,完全转过了身,重新看向她。
他那双总是带着浓浓倦意的黑眸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名为“兴致盎然”的光彩。
他放下手里的书,唇角勾起一抹真切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微笑。
那笑容,甚至有些残忍。
“那岂不是更有意思了?”
“啊?”
陆知夏彻底懵了。
“你想。”
萧然饶有兴致地分析道,声音里透着一股蛊惑人心的魔力。
“一个蒙冤受辱、被全世界唾弃的天才少女。”
“在所有人都等着看她笑话的审判庭上。”
“她没有哭哭啼啼,也没有拿出冰冷的证据。”
“而是用一种……惊世骇俗、近乎疯狂的、极具行为艺术感的方式,当着全城人的面,完成了一场匪夷所思的表演。”
“最后,于社死的废墟之上,浴火重生,加冕为王!”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让陆知夏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奇特蛊惑力。
“这反差!”
“这冲突!”
“这情绪的过山车!”
“平平无奇的打脸,那是三流网文,是垃圾食品,毫无营养。”
“只有这种赌上人生尊严的绝地翻盘,才是能载入史册的传奇剧本!”
“太过平顺的人生,多无聊。”
萧然拿起吧台上的茶杯,悠悠地呷了一口,为自己的高论,做出了最后的总结陈词。
陆知夏,彻底石化了。
她张着嘴,看着眼前这个一脸“这剧情我投了,快点演”的男人。
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一种更加离谱的东西,反复碾压,揉碎,重塑。
这……这是什么豁达的人生观!
这分明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终极乐子人的巨魔发言!
可是……
被他这么一说,自己那个即将在天桥上“英勇就义”的悲壮场面,怎么好像……
好像还真有了那么一丝丝……该死的史诗感?
不!
错觉!都是错觉!
可不知为何,心中那份对“社会性死亡”的巨大恐惧和郁结,似乎真的被他这番玩世不恭的“歪理”,给冲淡了不少。
她看着萧然重新坐回摇椅,将书盖在脸上,恢复了那副“莫挨老子,我要睡了”的慵懒姿态,心中百感交集,哭笑不得。
她永远不会知道。
跟她聊天的这个男人,正是那份传奇剧本的……
总导演。
兼唯一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