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 年 1 月的上海,寒风裹着黄浦江的湿气,却挡不住股市里蒸腾的热浪。陈默挤过国泰君安营业部的旋转门,迎面撞上一股混合着汗味、烟味和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暖流。电子屏上的上证指数像被点燃的导火索,2000.32 点的红色数字在荧光灯下发烫,周围爆发出的欢呼让玻璃幕墙都在震颤。穿貂皮大衣的阿姨举着交割单尖叫,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对着手机大喊 "全仓杀入中国船舶",连门口卖茶叶蛋的阿婆都攥着印着红章的存折往柜台挤,铝锅上的热气与股民的呼吸在冷空气中交织成白雾,模糊了营业部玻璃上 "股市有风险" 的警示标语。
"陈先生,您可来了!" 客户经理小李从人群中钻出来,领带歪斜得像根熔断的 K 线,西装口袋露出半截盗版的《短线是银》paperback,书角卷边处用铅笔写着 "追涨要快"。"老 A 先生在 VIP 室等您,中国船舶又涨停了,现在 148 元!我跟您说,刚才有个客户砸了 500 万进去,就等着跟您一样翻倍呢!" 陈默的心跳随着广播里的报盘声加速,他想起三天前老 A 在餐巾纸上画的中国船舶走势图,那根首冲云霄的阳线像极了陆家嘴正在封顶的环球金融中心,只是图中 160 元处用朱砂笔打着醒目的叉,旁边用小字标注着 "2000 年亿安科技 126 元顶 —— 量能背离处必是顶"。
"小李,今天人怎么这么多?" 陈默侧过身避开拥挤的人群,鼻尖差点撞上旁边股民挥舞的交割单。
"嗨,陈先生," 小李压低声音,唾沫星子溅在陈默的西装上,"还不是中国船舶嘛!现在谁不知道它要造航母?我跟您说,刚才有个卖早点的师傅,推着车就进来了,说要把十年攒的钱全买了,还问我能不能加杠杆呢!"
VIP 室里,老 A 正对着中国船舶的 K 线图沉思,檀香混着墨汁味在空调风里飘散。老人用毛笔圈出成交量柱,笔锋在 1 月 5 日的位置顿出个墨点,宣纸被茶水洇出淡淡的晕痕:"2000 点不是顶,但杠杆要像机床的离合器,该踩的时候踩,该松的时候松。" 他推过一份融资协议,纸页间夹着 1999 年的老照片 —— 红马甲在有形席位间奔跑的交易大厅,背景里穿蓝布衫的股民正用粉笔在小黑板上画 K 线,黑板角落用歪扭的字写着 "打倒空头"。"300 万本金,1:2 杠杆,警戒线 540 万,平仓线 480 万 —— 记住,这是 2006 年那套房子的三倍市值,够买汤臣一品的江景房了。" 老人突然掀开袖口,露出小臂上铜钱大小的烫伤疤痕,疤痕边缘呈锯齿状,"2000 年炒亿安科技时,我就是在 110 元加的杠杆,和你现在一样的比例,那天操盘室的显示器突然爆炸,滚烫的显像管玻璃溅在手臂上。你看这疤痕,就是那时候留下的,跟了我六年了。"
"老 A 先生," 陈默盯着协议上的数字,手指微微颤抖,"您说这中国船舶真能到 200 元吗?小李说机构研报都看到 200 了。"
老 A 放下毛笔,叹了口气:"研报?2000 年亿安科技涨到 100 的时候,研报还看到 300 呢。陈默啊,你记住,当卖茶叶蛋的阿婆都在讨论股票的时候,就是该离场的时候了。你看外面那些人,跟 2000 年一模一样,疯了,全疯了!"
陈默的笔尖在签名处颤抖,墨水在 "风险自担" 西个字上晕开。他想起王芳昨晚在缝纫机前的叮嘱:"陈默,老 A 先生说过 ' 顶在人声鼎沸处 '。" 但眼前电脑屏幕上晃动的 148 元股价让他晕眩,计算器上 300 万 ×3 的数字像跳动的火焰,映得他瞳孔发红。"知道了," 他签下名字,感觉像按下了机床的启动键,齿轮咬合的声响在耳膜震荡,"中国船舶不是要造航母吗?这可是国家战略,老 A 先生说过军工股有溢价,机构研报看到 200 元呢。"
"溢价?" 老 A 突然冷笑,紫檀手串在指间转动,某颗珠子上有道从孔眼延伸至边缘的细微裂痕,"2000 年亿安科技号称 ' 网络第一股 ',股价从 8 元炒到 126 元,比茅台还贵三倍。我亲眼看见交易所门口卖茶叶蛋的阿婆把棺材本砸进去,说 ' 科技兴国,买股就是爱国 '。" 老人从抽屉里摸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盒,里面装着泛黄的交割单,纸张边缘被手指得发毛,"这是我当年 120 元追涨的单子,100 手,1200 万市值,后来跌到 3 元,我割肉时手都在抖,跟现在你签协议一个样,打印机吐出交割单的声音,像极了医院的心电图机停摆。你看这单子上的日期,2001 年 1 月 15 日,跟今天刚好差六年,真是讽刺啊。"
融资买入的瞬间,营业部的气氛达到沸点。散户大厅里,退休教师老张拽着陈默的袖子,指甲缝里还留着未洗净的粉笔灰,袖口沾着昨晚的酒渍:"小陈,真加杠杆了?我那十万块养老钱还能跟吗?儿子在深圳打电话,说不买就跟不上时代了,他同事买了中国船舶,半个月赚了辆比亚迪。你就跟我说说,到底能不能跟?" 陈默看着老张眼里的血丝,想起一年前三一重工跌停夜他蹲在马路牙子上,西装口袋露出半张医院缴费单,上面 "住院押金" 西个字被雨水洇得模糊。
"张老师," 他晃了晃手里的交割单,300 万本金与 600 万融资的数字在人群闪光灯下失真,像舞台上的全息投影,"你看这成交量,连续五天超过前高,主力净流入 2.3 亿,软件显示机构还在加仓呢。跟着机构走,准没错!不过... 张老师,您那是养老钱,要不还是谨慎点?"
"谨慎?" 老张提高了音量,引来周围股民的注意,"小陈啊,你看看外面,谁还在谨慎?我儿子说了,现在不买,以后连汤都喝不上!你就告诉我,能赚多少吧?"
"张老师,这..." 陈默话没说完,就被周围的欢呼声打断。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声浪掀得天花板的吊灯首晃。陈默挤到电子屏前,中国船舶的股价像火箭般窜到 156 元,买一位置着 5 万手封单,相当于 2.3 亿资金在抢筹,这数字够买 11500 平米彭浦新村的房子,或者 500 架朵朵梦想中的施坦威三角钢琴。小李举着对讲机大喊,领带夹上的微型 K 线图在灯光下闪烁,唾沫星子溅在陈默的西装上:"陈先生,市值 876 万了!再涨 3% 就到 900 万!够买五套嘉里华庭了!我刚算过,您这收益率比抢银行还高!要不要再加码?我这儿还有渠道,能给您弄到 1:3 的杠杆!"
"1:3?" 陈默吃了一惊,"小李,这会不会太冒险了?"
"冒险?" 小李凑近陈默,压低声音,"陈先生,您想想,1:3 的话,300 万就能变成 1200 万!够买汤臣一品了!现在这行情,闭着眼睛买都能赚,风险?什么风险?中国船舶可是航母概念,国家战略!"
周围的股民潮水般涌来,手机、相机对着陈默的账户狂拍,退休阿姨的老花镜反射着屏幕红光,穿校服的学生也挤在人群中,课本里夹着炒股速成手册。
"让让!让我看看实盘!" 穿皮夹克的年轻人举着 DV 凑近,镜头盖还挂在手腕上,机身贴着 "牛市冲顶" 的贴纸,"300 万本金,600 万杠杆,真牛啊!讲讲怎么做到的?是不是有内幕消息?跟我们说说呗,大哥!"
陈默的名字在无数屏幕间闪烁,900 万的市值数字像跳动的火焰,映红了他颤抖的指尖。他突然看见老 A 站在人群外,藏青唐装的袖口露出紫檀手串,老人对着他比了个 "停" 的手势,三指并拢如刀,却被淹没在 "涨停"" 翻倍 "的呐喊中,就像 2006 年城隍庙那场被春雨淹没的劝诫,当时老 A 说" 退刀要快过进刀 ",而现在他的手势在狂热的人潮中显得如此渺小。
"没有内幕," 陈默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就是跟着趋势走而己。"
"跟着趋势走?" 年轻人不依不饶,"大哥,您就别藏着了,是不是知道什么小道消息?说说呗,我们也想赚钱啊!"
"是啊,大哥,透露一点吧!" 周围的股民也跟着起哄。
陈默感到一阵窒息,他推开人群,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散户大厅。
回家的路上,陈默的手机响个不停,屏幕上 "王芳" 的名字像警报灯般闪烁。他躲进地铁站的角落接听,王芳的声音带着哭腔,背景里传来缝纫机过载的嗡鸣,夹杂着朵朵压抑的啜泣声:"陈默,新闻说证监会要查违规融资了!东方卫视播了,有人爆仓从交易所楼上跳下来了!你快把杠杆撤了!" 他望着玻璃幕墙上自己的倒影,中国船舶的涨停板像对岸陆家嘴的霓虹般刺眼,每一道光束都化作 K 线在视网膜燃烧,组成 "900 万" 的数字。
"芳芳," 他捏紧手机,指节抵住太阳穴,地铁进站的轰鸣切割着他的话语,"老 A 先生说还有空间,这可是中国船舶,军工龙头,航母概念..."
"航母?" 王芳突然拔高声音,"老张媳妇刚才来敲门,抱着孩子在楼道里哭,说老张把养老钱全加杠杆买了股票,现在爆仓了,房子都被银行收走了!你是不是把嘉里华庭的房产证也抵押了?陈默,你老实告诉我!"
"我..." 陈默一时语塞。
"你什么你!" 王芳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我今天去银行了,看到我们家的房产证不在了!陈默,你怎么能这样?我们娘俩以后住哪里?朵朵的钢琴比赛怎么办?妈下个月的手术费怎么办?"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瞒不住了。"芳芳,你听我解释..."
"解释?我还能听你解释什么?" 王芳打断他,"你是不是把所有钱都投进去了?你是不是想让我们跟老张一样,睡桥洞?陈默,你太让我失望了!" 说完,电话被挂断了。
陈默握着手机,呆立在地铁站台上,周围人来人往,却仿佛都与他无关。他想起王芳鬓角的几根白发,想起朵朵渴望的眼神,想起母亲期待的手术,心里一阵刺痛。
推开家门,暖黄的灯光映出王芳抱着朵朵坐在钢琴前的剪影。琴键上放着未缴的学费单,2500 元的数字被朵朵用蜡笔画成了小花。"爸爸," 朵朵的声音怯生生的,手指在琴键上划出刺耳的音符,"钢琴老师说再不交钱,就不让我参加下个月的比赛了,那是在上海音乐厅啊。"
王芳猛地站起来,蓝布包里掉出张揉皱的《新民晚报》,头版标题 "证监会严查场外配资 多地出现爆仓案例" 被红笔圈出,报纸边缘还记着嘉里华庭的房贷月供数字。"300 万本金,600 万杠杆?" 她的声音发抖,抓起桌上陈默忘记收起的融资协议,印泥未干的签名像道血痕,"你是不是把房产证也抵押了?我们娘俩以后住哪里?"
陈默看着协议上 "房产抵押" 的条款,想起老 A 铁盒里那些泛黄的交割单,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我... 我只是想给朵朵换三角钢琴," 他试图解释,却看见王芳眼里的失望像墨水般晕开,染白了她鬓角的发丝。
"换钢琴?" 王芳冷笑一声,眼泪却掉了下来,"陈默,你知不知道,老张媳妇说,老张现在睡在苏州河的桥洞下,手里还攥着中国船舶的 K 线图!你知不知道,妈昨天问我,手术费准备好了没有?你知不知道,朵朵每天晚上都在念叨,想去上海音乐厅比赛!"
缝纫机的抽屉被拉开,里面露出母亲的理疗费单据和朵朵的比赛报名表,每一张都用回形针别着,单据上 "欠费" 的红章像伤口般刺眼。"你看看这些!你看看!" 王芳把单据摔在陈默面前,"这就是你说的想给朵朵换钢琴?这就是你说的为了这个家?"
"芳芳,我..." 陈默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走吧," 王芳转过身,背对着陈默,"我和朵朵想安静一会儿。"
陈默默默地走出家门,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只能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深夜的茶水间,老 A 将半张餐巾纸推过来,上面用朱砂笔写着 "168 元强制减仓",字尾拖着长长的墨痕如滴血,旁边画着台冒黑烟的机床。"2000 年我见过亿安科技的庄家," 老人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他转动紫檀手串,裂痕在灯光下清晰可见,仿佛随时会断开,"他们在山顶吹哨子时,用的是《运动员进行曲》,散户还以为是冲锋号。" 他从铁盒里拿出枚生锈的铁钉,钉帽上刻着模糊的 "亿安" 二字,"这是我当年割肉亿安科技后,在交易所门口捡的,那天有人砸了交易厅的电脑,这铁钉就是从主机里飞出来的,现在还带着血腥味。"
铁钉落在桌面上,发出寂寥的声响,如同 2007 年 1 月那个喧嚣夜晚里,唯一清醒的警钟。陈默想起王芳摔在地上的融资协议,想起朵朵没交的钢琴学费单,想起老 A 小臂上的烫伤疤痕,突然觉得 900 万的市值像团正在冷却的钢水,而账户里的数字不过是机床显示屏上跳动的、随时可能归零的代码。
"老 A 先生," 陈默的声音沙哑,"我是不是错了?"
老 A 看着陈默苍白的脸,叹了口气:"陈默啊,在股市里,贪婪和恐惧是人的天性,谁都难免犯错。关键是要知道什么时候该停手。你看这中国船舶,涨得这么疯狂,己经脱离了它的价值,就像当年的亿安科技一样。记住,当所有人都在疯狂的时候,就是最危险的时候。"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陈默急切地问。
"怎么办?" 老 A 指了指餐巾纸上的 "168 元强制减仓","到了 168 元,不管赚多赚少,立刻减仓。保住本金,才能保住这个家。"
陈默点点头,心里却像压了一块巨石。他知道老 A 说得对,但看着账户里不断上涨的数字,又怎么能舍得放手?
窗外,陆家嘴的霓虹依旧璀璨,中国船舶的涨停板像一场盛大的烟火,只是这烟火的光芒里,他仿佛看见无数个老张在桥洞下蜷缩的身影,和老 A 铁盒里那些再也无法兑现的交割单。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到了 168 元,一定减仓。为了王芳,为了朵朵,也为了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