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的最后一门结束铃声响起,县一中短暂地陷入一种混合着疲惫与亢奋的喧闹。宿舍楼里,行李箱滚轮的声音此起彼伏,夹杂着兴奋的告别和关于假期的计划。许焕收拾着自己简单的行李卷——依旧是报到时那个,只是里面多了几本寒假要预习的教材和笔记。她婉拒了俞甜甜邀请她去县城家里玩两天的热情,也谢绝了葛建英组织的班级小聚。她的目的地很明确:庄浪河畔那个小村子。
与胡丹,还有另一个初中不同班同学吴阳 一起坐上摇摇晃晃开往镇上的班车,窗外熟悉的田野景象飞速倒退。
车厢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归心似箭的躁动。许焕靠在有些油腻的车窗上,望着外面铅灰色的天空和远处起伏的、覆盖着薄雪的丘陵,心中涌动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这几个月的高中生活,像一场光怪陆离又无比真实的梦。宽敞明亮的教室取代了村小的斑驳墙壁;温暖的有暖气片的宿舍取代了镇初中那烟熏火燎的火炉;食堂里虽然口味普通但热乎干净的饭菜,也远比初中三年带的冷馍馍午饭强百倍。她不用再顶着寒风酷暑骑十几里自行车上学,不用在繁重的农活间隙争分夺秒地看书,冻疮的手指在县城温和的暖气片和不再需要干粗活的生活里渐渐愈合,变得光滑;原本晒得黝黑粗糙的皮肤,也在教室宿舍食堂三点一线,学习为主的生活中慢慢褪去深色,显露出少女应有的白皙底色;枯黄毛躁的头发因为营养改善和用心养护(虽然只是普通的洗发水),也变得柔顺有光泽,扎在脑后,竟也有了几分县城女孩的清爽模样。
这一切的改变,源头在哪里?
许焕闭上眼睛,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无数个画面:村小里尕爸许文斌写下“许焕”二字时灼灼的目光;庄浪河边爷爷奶奶佝偻着背劳作的身影;初三那年在孙老师“实实在在的道理”和周老师“雏鹰计划”激励下近乎燃烧的拼搏;还有那个放弃省实验、在县一中重新扎根的沉甸甸的抉择……
很感谢以前的自己。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温暖。感谢那个在绝望中也不肯放下书本的自己,感谢那个在泥泞里也要挣扎向上的自己,感谢那个用血汗和泪水,硬生生在贫瘠的命运土壤里,凿开了一条通往“亮堂”地方的路的自己。没有过去那个近乎偏执的“许焕”,就没有此刻能安稳坐在温暖教室里、住在干净宿舍里、吃着热乎饭菜的自己。知识,是唯一能握在自己手里、真正改变命运的武器。这份认知,在经历了高中初期的迷茫和自我怀疑后,变得更加深刻和坚定。
思念的潮水,自然而然地涌向那个低矮的农家小院。爷爷奶奶布满皱纹的脸,灶膛里跳跃的火光,院子里鸡猪的叫声,葡萄架下吃饭的时光,甚至庄浪河畔带着泥土腥气的寒风……这些画面带着暖意,抚慰着她离家数月的心。而对省城的父母和弟弟,她的思绪却像掠过水面的风,淡淡的,没有太多涟漪。那个“家”,更像是一个模糊而遥远的符号,带着被工具化的记忆和难以言说的疏离。
当然,并非一切都完美。英语,尤其是听力,依旧是横亘在她面前的一道深沟。县城的同学从小接触英语听力材料,甚至有的上过外教课。而她,一个从“哑巴英语”环境里挣扎出来的农村姑娘,面对录音机里快速流淌的、带着各种口音的对话,常常像听天书,只能靠连蒙带猜。试卷上的听力部分,是她永远的痛点和失分重灾区。但她没有放弃。请求周老师出校代买的复读机,她反复地听教材磁带,模仿着那些拗口的发音,在单词本上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可能的连读和弱读。进步缓慢,甚至微乎其微,但她知道,这是必须啃下的硬骨头。就像当年在庄浪河边搬砖,一点一点,总有搬完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