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的结束,伴随着蛙鸣的喧嚣和期末成绩单上那份不算耀眼、却浸满汗水的进步。
英语试卷上那个终于爬过了及格线的“72”,在许焕眼中,比任何奖状都珍贵。这是她用无数个油灯下抄写胡青笔记的夜晚,用颠簸上学路上和胡丹互相抽背单词的坚持,用尕爸一次次耐心的点拨,硬生生从荆棘丛中劈开的小径。总排名终于挤进了班级中游,虽然离她曾经的巅峰还很远,但至少,她看到了曙光,感受到了脚下坚实的、向上攀爬的力量。
暑假,她计划着要借胡青的初二课本提前预习,要把英语语法脉络彻底理清,还要多摘点玫瑰花攒钱买几本像样的参考书。
然而,这个计划在暑假的第一天就被彻底碾碎。
一辆风尘仆仆的、比当年送她回来时新了不少的小货车,停在了村口。车门打开,父母带着一个穿着崭新T恤和运动鞋、皮肤明显白净了许多的男孩——许继祖,走了下来。许继祖个子蹿高了不少,眉眼间带着城里孩子的疏离和一种被娇惯出的骄纵。他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尘土飞扬、弥漫着牲畜气味的村庄,眼神里没有亲近,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建国!桂芬!继祖!”爷爷奶奶喜出望外,忙不迭地迎上去。
许焕站在院门口,看着这久别重逢的一幕,心里却没有预想的激动,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不祥的预感。果然,晚饭桌上,父亲许建国几杯青稞酒下肚,红光满面地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
“这次回来,得待一两个月!咱家要盖新房!盖两层楼!砖混的!带大玻璃窗!让咱爹娘也享享福!”他大手一挥,意气风发,“图纸我都找人画好了!材料也联系好了,过两天就运来!就在咱家老宅基地上盖!”
盖房!这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许焕刚刚平静的心湖。她看着父亲兴奋的脸,母亲王桂芬也满脸笑容地附和着,弟弟许继祖正津津有味地玩着游戏机。没有人看她一眼,没有人问一句她的学习,她的期末成绩,她对这个暑假的规划。
接下来的日子,许家老院彻底变成了喧嚣的工地。砖块、水泥、砂石像小山一样堆满了院子,切割机刺耳的噪音从早响到晚,尘土弥漫得让人睁不开眼。许焕的生活瞬间被繁重的劳作填满,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
天不亮,她就要爬起来,在临时搭起的露天灶台旁,烧起大锅,帮奶奶妈妈煮几十号工人吃的长面寸面干面或洋芋土豆菜。烟熏火燎中,汗水混着烟灰顺着脸颊往下淌。早饭刚结束,就要忙着收拾碗筷,准备午饭的食材。切不完的土豆白菜,洗不完的油腻碗盘。工人们吃完午饭稍作休息,她又得顶着毒辣的日头,去河滩挑水,沉重的木桶压得她稚嫩的肩膀生疼。
下午,工地需要人手搬砖、递工具、清理碎料,她也得随时顶上。沉重的红砖棱角分明,磨得她戴着劳保手套的手也很快起了水泡,水泡又磨破,钻心地疼。汗水浸透了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混合着尘土,粘腻不堪。
她成了这个家里最忙碌、最沉默的影子。
原本计划预习的课本被随意塞在炕席底下,落满了灰尘。胡青的笔记静静地躺在书包里,再没有翻开的空隙。夜深人静,她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爬上炕,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沾枕即眠。
偶尔在短暂的间隙,她看到弟弟许继祖——他完全游离于这场家庭建设的洪流之外。他要么抱着父母从省城带回来的游戏机躲在屋里玩得入迷,要么在院子里用崭新的画板涂鸦(那是他暑假新报的“写生兴趣班”的作业),要么缠着母亲王桂芬要去镇上买冰棍。他的世界干净、轻松,与尘土、噪音和汗水绝缘。父母的目光追随着他,充满了宠溺和骄傲。
许焕看着弟弟白净的手指握着画笔,再看看自己手上磨破的血泡和洗不掉的砖红色污迹,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酸楚,从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她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疲惫。她知道,“为什么”这个问题是多余的。答案早己刻在“许唤弟”这个名字里,刻在父母理所当然的分配里。
整个暑假,在汗水和尘土的洗礼中飞速流逝。一栋贴着白瓷砖、装着蓝色玻璃窗的两层小楼,终于在老宅基地上拔地而起,成了村里一道“阔气”的风景线。
爷爷奶奶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父母更是意气风发,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伟业。鞭炮声中,许焕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沾着洗不掉污渍的旧衣服,默默地站在庆祝的人群外围。新房子很漂亮,很亮堂,但对她而言,那更像一座用她的汗水和被碾碎的暑假时光堆砌起来的、冰冷的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