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上,她去了电话亭,照着信里的电话号码,给远在北市的李含青打了电话。
其实昨日就该打了,可她忐忑,不敢去打,硬是忍到现在。
莫名的紧张涌上心头,她的手心止不住冒汗,自她辍学后,二人就没再说过话,从前的友谊多甜蜜,后头就有多难受。
可她也不想说那些话的,陈千祈落水失踪后,她俞生斌还欠了一堆债。
她只得退学,留在当地一边打工养活自己,一边去找他的下落。
就算是尸体,也想再见他一面。
——
在那愚昧落后的县城里,只有李含青能理解她心中惊世骇俗的想法。
县城有她的秩序,那秩序是隐蔽而冷酷的,你大可以肆意,但当你触及到边界时又会被锋利的刃狠狠捅穿。
在那个年代里,谁懂女人是女人,是人?
你拿个干净圆珠子,睁个亮透眼珠子,二者一摆给人一瞧,几个人能分得出女人是女人,珠子是珠子。
时代吐一点丝飘在人身上,就成了天罗地网,手脚都被缠着,微弱的毒素一点点麻痹大脑,挣脱会疼,放任会昏。
一个人是孤军奋战,两个人是抱团取暖。
含青是一个很独特的人,像一股青色的烟在她荒芜的青春里升起,一切寂寥,一切迷茫,一切彷徨,都有了归宿。
她们在无言的压抑下,悄无声息地做着叛逆的彩梦。去跑,去恨,去思考,去幻想,去逃离,似乎幸福也能触手可得。
那是一种遇到人生知己的喜悦,是梦想中的友谊,原来我一半是自己而另一半是你,我们相遇弥补了彼此的缺。
俞千漾难言心头的感觉,只觉得轻飘飘的,像魂灵升半天。
倘若她是伯牙,含青是子期,即使再爱琴,她走了也甘愿绝弦。
她心头就是这般感觉。
原来她期待的从来不是爱情,也不是友情,只是希望能遇上一个心有灵犀的人。
她们躲在石桥下避雨,说想去看八达岭,她们躲在空教室交换着人生难言的秘密。
我给你看我的伤,你给我看你的疤,没有抱头痛哭,只是相视一眼又一眼,再低下头来。
李含青说她妈起初给她取名叫含情,笑吟吟开玩笑说这名字讨男人喜欢,含情脉脉又温柔小意。
她憋着一股气,发了狠地拒绝,以死相逼,才让母亲给自己改了名。
比起人,她更爱草木,所以改了叫含青,人生永蕴一把生机的青。
李含青有着一张矜傲明艳的脸,神情却总冷漠,像养在瓶里的病梅,美的外表下藏着无数斑驳的伤。
她总沉默寡言,纤长的睫毛下藏着无数心事,开心时也淡淡的。
教室喧闹,她坐在角落,静静看着一切,热闹离她很远。
许是拯救欲作祟,俞千漾偏执地想将这抹单调的白染上斑斓的彩,像掏空自己似地对她好。
有人造含青谣,她就奋不顾身上去对骂;含青低血糖,她就随身携带糖果;含青被人欺负,她不顾一切和人厮打;含青心情不好,她就偷偷买烟花在她面前放。
你所有的心事都可以和我讲,你流下的每滴泪我都会为你擦去。
她们藏在废弃楼道的拐角,按响塑料打火机,在摇晃火光中看清彼此的眼睛。
她们一起躲在世界的角落叛逆,在淡淡的烟雾里共抽人生的第一支烟。
俞千漾抽不惯红双喜,呛得皱眉,含青笑着轻抚她背,说她不适合,学不坏。
俞千漾倔强,非要证明自己,结果难受得眼角泛泪。含青笑着替她揩泪,她们对视又不说话了。
她用眼神告诉我,她懂我心间婉转的凄怀,懂我心间湮灭的言说,懂我泪里梦醒的痴言错语。
只是后来也成了空。
她说了狠话,把含青袒露的伤疤化作捅向她的刃,她最清楚捅哪最疼。
“你多管什么闲事!你算什么东西,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吗?你好好读书,管我辍学做什么,别踏上你妈的老路。你不就是个……”
啪得一声,巴掌不是扇在她脸上。
含青扇了自己一巴掌,只是流着泪看她。
她挥起手又要打自己,俞千漾捉住她的手腕,扇在了自己脸上。
含青没了气力,蹲在地上,抱着膝,肩膀在动。
俞千漾压抑心头酸楚,全身骨骼都在叫嚣不要继续让她难过,可她只是冷眼旁观,不、能、害、她……
她早记不清含青后来说了什么话,只记得那双湿眼睛哀伤地望着自己,每滴滑落的泪水都是一个字,断断续续连成一句话:你、怎、么、舍、得、这、样、对、我……
心再难受,俞千漾也只是强硬地和她决断了关系。
我们不再是朋友,不再是彼此唯一知己,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我失去平衡也是我的事,你迷失方向也是你自己的事。
有这么好前途的人,再沾着我也是污点。你必须毫不留恋地飞出去,才能拥有轻扬的人生。
我己是泥中蚯蚓,就不该想着空中飞鸟、水中游鱼,我们之间隔的是比天涯海角还远的距离。
俞千漾在厂里打工时,李含青曾偷偷来看过她,很远的一眼,彼此都心知肚明。
她们都倔强,谁也不肯低头,那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彼此就永远错过。
李含青坐船离开温城时,她偷偷躲在人群里,开心这里人多她瞧不见自己,又难受人太多她瞧不见自己。
黄昏己靠岸,轮船也将离别奏响,一声声绵长的鸣笛声划破暮色,叹息那么短,挽留那么轻。
只盼你好,不见也好。
后来后来,听闻她提前一年考上北市的名校,是从山村飞出来的高材生。
听闻含青再没回乡,己有了好的未来,于是她遗憾的那部分也能被填补上。
我见不到的璀璨风景,你替我去看吧。不要忘记你的理想,堂堂正正活在这世上。
含青,我永盼你好。
渡船每日都会见证很多离别,想来她的不舍也是极为平凡的。
只是分隔两地音信己断,花开花落,你我别离己数载。
相伴的从前成了她的绝版回忆,含青己向前,她还困在90年代的闷热夏季,不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