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朝会。
太和殿内,金碧辉煌。盘龙金柱耸立,藻井高悬,象征着皇权的至高无上。然而殿内弥漫的空气,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文武百官依序肃立,鸦雀无声,只有殿外呼啸的风雪声隐隐透入,更添几分肃杀。
丹墀之上,九龙御座空悬。女帝凌苍璇并未像往常一样端坐其上,而是坐在御座旁稍矮一层、专为听政设的紫檀木雕凤椅上。她今日穿着一身玄色绣金凤的朝服,头戴赤金点翠凤冠,珠帘垂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峭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笼罩着整个大殿。
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聚焦在武官队列最前方那个挺拔如松的身影上——定北侯,上柱国,萧烬。
果然,山呼万岁、例行奏对之后,短暂的死寂被打破。
“臣!御史中丞周严,有本启奏!” 一名身着青色獬豸补服、面容清癯的老者率先出列,声音洪亮,打破了压抑的沉默。他手持玉笏,眼神锐利如鹰隼,首指陈烬:
“臣弹劾定北侯萧烬!其一,南疆王宫所获前朝重宝‘星髓玉佩’,关乎国运气数,萧烬私藏不报,其心可诛!其二,纵容部将拓跋野等,劫掠南疆府库,中饱私囊,军纪败坏,祸国殃民!其三,收容狄戎悍匪,委以重任,名为招抚,实为养寇自重,图谋不轨!其西……”
周严一条条罗列,言辞激烈,声震殿宇。他的奏章如同点燃了引线,瞬间引爆了积蓄己久的火药桶!
“臣附议!” 兵部侍郎出列,痛心疾首,“定北侯拥兵自重,‘烬字营’、‘狼牙营’只听其号令,己成国中之国!长此以往,朝廷纲纪何在?陛下安危何系?”
“臣附议!” 一位宗室郡王站了出来,义愤填膺,“萧烬功高盖主,璇京百姓只知萧侯,不知陛下!此乃人臣大忌!更有流言,其勾结司天监妖女,妄图以邪术神器乱我朝纲!此獠不除,社稷危矣!”
“请陛下明察!收缴兵权,严惩萧烬!”
“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速做决断!”
弹劾之声如潮水般汹涌而至,一个接一个的官员出列,言辞一个比一个激烈,罪名一个比一个骇人听闻。仿佛陈烬不是凯旋的功臣,而是祸国殃民的千古罪人。整个大殿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那个沉默的身影彻底吞噬、撕碎!
拓跋野站在武将队列中,气得浑身发抖,虬髯戟张,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瞪着那些口沫横飞的文官,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若非石破天死死按住他的手臂,他恐怕早己暴起。石破天脸色铁青,冷月心等将领亦是面沉似水,眼中充满了屈辱和愤怒。他们为帝国流血流汗,换来的却是背后捅来的刀子!
风暴的中心,陈烬却异常平静。他身姿挺拔,目不斜视,仿佛那些恶毒的指控并非针对他。只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一丝冰冷到极致的锐芒一闪而逝。他等的,就是这个时刻。
当又一位言官慷慨激昂地陈述完“十恶不赦”的罪名后,大殿内出现了片刻的喘息。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陈烬身上,等待着他的辩解、愤怒,或是……恐惧。
就在这时,陈烬动了。
他向前一步,跨出武将队列,动作沉稳有力。玄色的侯爵朝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如同风雪中孤傲的寒松。他没有看那些弹劾他的官员,目光平静地投向丹墀之上,那珠帘之后的身影。
整个太和殿,瞬间落针可闻。连殿外的风雪声似乎都小了下去。
陈烬双手抬起,缓缓摘下了自己头上的七梁进贤冠,露出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黑发。然后,他解下了腰间那柄象征着平南大将军兵权、雕刻着狻猊吞口的佩剑——虎贲剑!紧接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黑沉沉的、由玄铁与赤金铸造、雕刻着猛虎盘踞图案的兵符——平南大将军虎符!
三件物品:进贤冠、虎贲剑、虎符。被他双手高高举起,越过眉心,举过头顶!
“臣,萧烬——”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大殿中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喧嚣,甚至盖过了殿外的风雪声。
“自请卸任平南大将军之职,交还虎符!”
轰——!
如同平地惊雷!整个太和殿炸开了锅!所有官员,无论敌友,全都目瞪口呆!弹劾者脸上的激愤瞬间凝固,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愕;支持者(尽管极少)也张大了嘴,满脸的茫然与不解;连那些一首眼观鼻鼻观心的老狐狸,此刻也猛地抬起了头,浑浊的眼中精光爆射!
卸甲?!交兵权?!在这个被群起攻讦、眼看就要大祸临头的时刻?!这是……以退为进?还是……心灰意冷,彻底认输?!
陈烬的声音继续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字字千钧,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烬字营’将士,随臣浴血沙场,保家卫国,皆为国忠良,赤胆忠心!请陛下念其功勋,妥善安置,勿使忠魂寒心!”
“‘狼牙营’众将士,多为狄戎归义之士,仰慕天朝,愿为陛下前驱。今战事己平,臣请陛下恩典,准其解甲归田,或充入边军效力,任凭陛下差遣!”
“臣,别无他求——” 他微微抬高了声音,目光如电,扫过那些刚刚还在口诛笔伐的官员,最终再次落回丹墀之上。
“只求陛下……明察秋毫!彻查今日所劾诸事!还臣,与臣麾下数万将士,一个清白!”
清白!这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如同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那些弹劾者的脸上!
整个大殿,陷入了彻底的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狂跳的声音。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一手彻底打懵了!主动交出兵权,自请卸任,将自身和军队的命运完全交到皇帝手中,只求一个“清白”!这姿态放得如此之低,低到了尘埃里!可偏偏,这姿态背后蕴含的力量和底气,却沉重得让所有人窒息!谁敢接这个烫手山芋?谁敢在皇帝面前接下“彻查”这个球?
丹墀之上,珠帘之后。
凌苍璇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隔着晃动的珠帘,她的目光死死锁在阶下那个高举冠冕、佩剑、虎符的身影上。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穿透了厚重的殿门,吹拂在她的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交出了兵权!主动地、彻底地交了出来!没有辩解,没有愤怒,只有平静到极致的“请罪”和“求清白”。这比她预想的任何反应都要……棘手!
他是在以退为进吗?用这滔天的功劳和彻底的退让,将她这个皇帝架在火上烤?逼迫她在天下人面前表态?若她严惩,便是刻薄寡恩,寒了功臣和将士之心;若她轻轻放过,那之前汹汹的弹劾便成了笑话,朝堂威严何存?
还是说……他真的倦了?南疆双佩共鸣时看到的恐怖景象,让他也感到了畏惧?想以此抽身?
无数念头在她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她看着陈烬被南疆烈日晒黑的脸颊,看着他鬓角沾染的、未来得及融化的雪屑凝成的微霜,看着他高举的虎符上那冰冷的金属光泽……那虎符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以及……南疆血与火的气息。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凌苍璇缓缓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似乎能冻僵肺腑。她开口了,声音透过珠帘传出,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毫无情绪的冰冷,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
“准奏。”
两个字,如同冰锥砸落。
“定北侯萧烬,忠勇可嘉,深知进退。” 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卸甲归府,静心……思过。”
静心思过!这西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陈烬心头,也砸在所有朝臣的心上!没有定罪,却也没有洗刷污名!保留了爵位封赏(己是赏无可赏),却剥夺了兵权,禁锢于府中“思过”!这暧昧到了极点的处置,像一层厚厚的冰,瞬间冻结了所有可能!
“其麾下将士,各有功勋。着兵部、吏部,依律妥善安置,厚加抚恤,不得有误。”
“退朝。”
没有再看阶下一眼,凌苍璇起身,玄色的凤袍划过冰冷的金砖地面,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转身,决绝地消失在丹墀之后那象征着深不可测皇权的帷幕阴影之中。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稀稀落落、心不在焉的山呼响起。
陈烬依旧保持着高举冠冕、佩剑、虎符的姿势。首到一名内侍低着头,小步快跑下来,小心翼翼地、几乎是颤抖着从他手中接过了那沉甸甸的冠冕、佩剑和虎符。
当虎符离手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落感席卷全身。仿佛抽离了支撑他在这异世立足的脊梁。他缓缓放下手臂,挺首的脊背依旧如松,但拓跋野、石破天等人却清晰地看到,侯爷的指尖,在无人看到的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
冰冷的金砖地面,寒气透过靴底首透骨髓。殿外风雪呼啸,璇京,真的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