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吞噬了半个夜空,将江洲的芦苇荡染成血色。
周晓兰冲进浓烟时,一根横梁正砸在她脚边,溅起的火星烫穿了裤腿。她眯着眼在火场里摸索,突然被什么绊了个趔趄,是钱会计的搪瓷茶缸,上面"先进工作者"的红字正在高温中卷曲脱落。
"小心!"
陈卫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进来,湿漉漉的外套裹住两人,布料上的河水味混着焦臭首冲鼻腔。周晓兰刚要骂人,就被他拽着蹲下:"看那边!"
火光映照下,仓库角落的铁皮柜门半开着,里面堆满账本。最上面那本正被火舌舔舐,纸页蜷曲间露出"浦冈站专用"的公章。
"快走!"陈卫东抓起两本还没烧着的就往怀里塞,"屋顶要塌了!"
他们刚冲出仓库,身后就传来震耳欲聋的坍塌声。气浪将两人掀翻在泥地里,周晓兰的辫子散了,发梢冒着青烟。
"疯子......"她喘着粗气去抢陈卫东怀里的账本,"你不要命了?"
陈卫东没答话。他盯着不远处的人群——钱会计正被公社武装部的人按着肩膀往吉普车里塞,的身躯卡在车门处,活像头待宰的猪。
清晨的养猪场弥漫着焦糊味。
周晓兰蹲在废墟边,用树枝拨弄着灰烬。她脚边放着抢救出来的三本账册,其中一页清晰地记录着:
1975年9月,计划外调拨水泥20吨(经手人钱满仓,浦冈站赵站长签批)
"这下有好戏看了。"苏芸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捧着个铁皮饼干盒,"我从赵金花屋里顺来的。"
盒子里全是火车票——南都到沪上的硬座,足足二十七张,日期全是农忙时节。
"她每个月都偷偷回沪上。"苏芸冷笑,"还骗工分说去县里学毛选。"
周晓兰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站起来:"陈卫东呢?"
"被王主任叫去办公室了。"苏芸眨眨眼,"听说要让他暂代技术副厂长......"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拖拉机轰鸣。一辆挂着军牌的吉普车碾过田埂,惊飞一群麻雀。车门打开,走下来个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眉眼和陈卫东有七分像。
苏芸倒吸一口凉气:"那是......陈厂长?"
场部办公室的门关得死死的。
周晓兰贴着门缝,只断续听见几个词:"调令......回城......纺织局......"陈厂长的声音像铁锤砸钉子,每一下都让她太阳穴突突首跳。
门突然开了。她踉跄着跌进去,正对上陈卫东苍白的脸。
"周同志来得正好。"陈厂长推了推金丝眼镜,"我儿子明天就回南都了。"他指了指桌上的文件,"这是推荐他上工农兵大学的手续。"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得公章红得刺眼。周晓兰盯着陈卫东的手——那双手昨天还在沼气池边沾满机油,现在却死死攥着林教授的吊坠,指节发白。
"我不走。"陈卫东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淬了火,"沼气二期还没......"
"由不得你!"陈厂长一巴掌拍在桌上,搪瓷缸里的茶水溅出来,洇湿了账本上的数字,"你知道我费多大劲才......"
"陈厂长。"周晓兰突然打断他,"您认识这个吗?"她从兜里掏出张烧焦的纸片,上面"赵站长"的签名还清晰可辨。
办公室突然安静得可怕。陈厂长慢慢摘下眼镜,用绒布擦了擦:"小姑娘,有些事不是你能......"
"那您觉得武装部王部长能不能管?"周晓兰笑了,"他正带人查浦冈站的账呢。"
黄昏的秦淮河泛着金红色的波光。
陈卫东坐在堤岸上,看周晓兰用树枝在泥地上画图。她的发梢还带着火烧过的焦黄,画出的沼气二期结构图却工整得像印刷品。
"我爸当年也这样。"他突然说,"为了调回城里,把我妈一个人扔在下放点。"
树枝"啪"地断了。周晓兰抬头时,发现他手里多了张照片——年轻的陈卫东站在农学院门口,身旁是微笑的林教授,背景里隐约可见"科技报国"的横幅。
"师姐说过,改变中国得从最脏最累的地方开始。"他着照片边缘,"她临终前把研究笔记托付给我,结果我......"
"你建成了南都郊区第一个沼气系统。"周晓兰夺过照片塞回他口袋,"多大事啊,矫情!"
她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伸手指向对岸的养猪场。夕阳给冒着青烟的废墟镀上金边,工人们正忙着清理场地。
"看见没?王主任亲自带人修二期呢。"她得意地挑眉,"你走了正好,功劳全归我!"
陈卫东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河风掀起两人的衣角,远处传来渡轮的汽笛声。
"我不走。"他说。
不是"不想走",不是"不能走",是斩钉截铁的"不走"。
周晓兰的耳根瞬间红透。她甩开他的手,扭头就往村里跑:"随便你!反正......反正二期缺个搬水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