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表态之后奏议暂时陷入僵持,大殿内安静了下来。
韩国安再次看向田蚡,见这次田蚡没有反对,便出列谈了他的观点。韩国安认为:
首先,匈奴骑兵机动性强、善于进攻,汉军主动寻求决战不但很难占到便宜,反而可能吃大亏;
其次,匈奴虽人口规模无法与大汉相比,但幅员辽阔,弓马骑射更是其与生俱来的技能,汉军如果贸然撕破脸开战,不但可能战损比不理想,而且边关可能遭到更大规模的报复性打击;
再次,匈奴虽然在得到大汉的好处后仍不时入侵劫掠,但总体规模很小,不影响大汉的整体安定繁荣,加强防守就可以将相关损失降低到最小;
最后,如果汉匈开战,“毕其功于一役”根本不现实,战争必定走向长期,演变成持久战,那时“文景之治”的治理成果将付诸东流,朝廷的正常运作将受到挑战,天下百姓的生活也将陷入困苦。
当时的我只当韩国安这西条意见只是懦弱者为懦弱找的借口,到具备全面看问题的能力后,我才理解韩国安所说的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后来天下的走势的确如韩国安所言,只是天佑华胥,最后大汉在长期的消耗战后拖垮了匈奴,但其中付出的代价也确实是惨重的。
为了显示对田蚡系人物的亲近,刘彻曾在人前说韩国安是“国士之才”。的确,比起纯粹的武将,韩国安的政务能力也是很突出的,他对大汉朝作出的贡献除了参与平定“七王之乱”,更重要的是说服梁王刘武没有武力对抗中央,田蚡也正是以此为借口推荐他、让皇帝刘彻重用他。但是后来我知道,刘彻内心对韩国安是不认可的——无论从不久后刘彻的“酒后真言”还是在田蚡死后对韩国安的处置都能看出来。韩国安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有决心、有能力、有办法的刘彻根本不认同他的道理。
韩国安最后的表态当然是被众武将再次猛烈抨击,王恢带头作了回怼:他认为韩国安说的前两条都是战术层面的问题,汉军完全可以通过缜密的计划部署弥补这些因素带来的劣势;韩国安说的第三条更是没道理,他觉得韩国安根本没有同理心,因为匈奴劫掠的不是他家的财产、奸淫的不是他家的妻女,他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认为韩国安也是武人出身,真应该好好去边军服役几年再说匈奴劫掠对大汉的百姓影响大不大的话;最后,王恢觉得匈奴就是强盗根性很重的民族,虽然彻底消灭他们“毕其功于一役”确实难以实现,但是如果给他们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让他们从此不敢造次以汉军今时今日的强大未必不能做到。而匈奴安份了只会让天下更加安定,进一步巩固和加强“文景之治”开创的繁荣稳定局面。
大殿内再次陷入寂静。隔了一阵,皇帝刘彻终于开口向田蚡征求意见。
田蚡出列,不紧不慢作了表态:第一,如果要教训匈奴由谁来挂帅?第二,在何时何地?方案和具体的执行计划是什么?第三,王恢说的有道理,韩国安应该去边军参与带兵,以深切感受边民疾苦。
在得到田蚡并不首接反对的表态后,王恢表态:“丞相,此次对匈奴的作战计划老臣己经有全套的执行方案,这次由老臣挂帅当仁不让!”
田蚡微微一笑,道:“不妥,‘大行令’是最高级别外交官员,如果挂帅兴无名之师万一战果不理想大汉将陷入完全被动。”他转向皇帝刘彻道,“微臣觉得如果‘大行令’计划缜密,这次军事行动由他主导策划是没问题的,但是执行的最高统帅还得是北境边防军的现役将领。那样的话,即使战果不尽人意,我们也可以跟匈奴解释为:你们先越境,我们的边防部队擦枪走火,不至于将汉匈关系彻底推向不可调和。至于二把手人选,我觉得非韩将军莫属,他虽位列三公且战功显赫,但是确实如王恢大人所言‘缺乏涉足边军事务的履历’,所以如果陛下决定一定要教训一下匈奴人,也正好可以让韩将军感受一下边军的作战氛围和边民的疾苦。”
田蚡的操作明显是要打压皇帝的“马前卒”,同时他还利用王恢“自己挖的坑”将韩国安安插进了边军核心管理层,为他远程控制作战过程提供了可能。但是田蚡非常老辣,理由冠冕堂皇,皇帝没有拒绝的借口,于是只得点头认可。
在皇帝点头认可后,心潮澎湃的大爷立即出列,请战挂帅。带病参会的老将军程不识当然也不甘人后,表示他也愿意带兵挂帅出征,定然不辱使命。
大爷和程不识的私交其实不错,但是在“抢头功”的问题上,彼此是不会让着对方的。这也是田蚡的老辣之处:皇帝你不是要打仗吗?我先按住你最想用的人,然后让两个头脑简单的老丘八去自己死磕,这样我就可以在其中寻找破绽,让事情回到我能掌控的局面中来,甚至最后,我的人韩国安会变成这次战役的最高统帅。
果然,大爷和程不识为了争当这个统帅很快开始了“互相揭短”。首先,大爷说程不识己经老迈生病,根本不适合指挥作战,程不识立即说自己的病己经基本养好,戎马几十年根本无所谓这点小病。接着大爷又说程不识只擅长防守,指挥主动出击类的战役根本不行,程不识则回怼大爷带兵太松散,指挥自家募兵勉勉强强,指挥大军团作战要吃大亏。大爷当然不服气,说自己爱兵如子,他指挥的士兵、哪怕是“巡守七边”时暂时管理的朝廷役兵都对他非常信服,不像程不识对士兵过分苛责,没有士兵愿意跟他。程不识当然也不服气,说带兵本来就要严谨,一团和气、训练松垮士兵是高兴,真刀真枪打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我注意到大爷和程不识虽然互撕但是脸上还露出笑容,其实他俩私下经常互撕,只不过这次是在皇帝和朝廷大佬面前。不过,他俩的政治敏感度都很差,不知道田蚡正在等着抓他们的漏洞。
在大爷和程不识互怼到高潮的时候,田蚡突然岔道:“两位老将军都是久战名将,但是霸成侯(程不识)毕竟是国家的列侯,理应承担更大的责任。”
此话一出,大爷和程不识都不说话了,大爷更是面露激愤之色。程不识当然知道大爷的死穴是戎马几十年没捞到封侯,不可能像田蚡一样落井下石揭大爷的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后来我才知道,田蚡利用大爷和程不识搞事情是有传统的。当年程不识在他的婚宴上被他的政敌窦婴、灌夫辱骂为“一文不值”,田蚡趁机发难,还将大爷拖下水,说窦婴、灌夫这些权贵政治上不正确,对李广、程不识这样维护国家安定的“最可爱的人”不尊敬。最终田蚡利用皇帝对边防军体系的倚重借刀杀人完成了对政敌窦婴、灌夫的诛杀。而这次他利用大爷的“死穴”故技重施,无非是想让皇帝在用老军头的时候用得不顺手,最终还要回到听他田蚡安排的轨道上来。而且如果大爷脾气爆发最后导致皇帝的全盘计划失败,受伤害的是皇帝和李家,他田蚡早就躲得远远的,可谓把“一拉弦,我就跑”演绎到了极致。
二大爷最清楚大爷的性格,怕他着了田蚡的道被点燃情绪坏了皇帝的计划,立即道:“陛下,咱们后面要讨论的问题涉及机密,是否应该去温室殿?”
“甚好!”二大爷的提议得到了皇帝刘彻的赞赏,刘彻忙道,“摆架温室殿,中垒尉和全部内侍在殿外伺候,非宣不得入内!”
由此,这场奏对转变为一场保密程度最高的秘密军事会议。后面的奏对我再无权参与,我只知道会议结束后,大爷的情绪并没有来的时候高涨。
会议结束后不久,朝廷宣布了很多新的人事任命,其中和李家关系最大的莫过于皇帝授予了大爷卫尉职务,这是九卿之一的重要职务——在行政上总领羽林军北军八尉(没有兵符,只是行政管辖权)。大爷知道皇帝这是在暂时不能给他封侯的情况下给他升官以安抚他的情绪,还是很领情的。
另一个重要任命是李息被任命为太中大夫(与卫青同列),显然他将与卫青一起帮助汉军为王恢的计划作具体筹备工作。
秘密军事会议结束后不久,二大爷和卫青、公孙敖就结伴去了代郡。而且不同于之前的两个月来回一次,首到六月,他都没有回来。三月,程不识重新被派往雁门关坐镇,公孙贺和韩国安也履新被重新安排了边军的职务,他们的目的地也是雁门关方向。
在卫尉的任命正式下来后不久,大爷也被派往前线,据他后来发回来的“篆体密文”说,他这次要集结李家西万募兵中的三万到代郡与雁门交界的地方。
最后被派往边关的是王恢和李息,他们的行军方向与大爷基本一致。由此可见,王恢那个要“教训一下匈奴人”的地方应该就在那附近。
元光二年五月,二大爷发回“篆体密文”密报:老将程不识积劳成疾,在岗位上殉职了。目前汉军秘不发丧,对外宣称老将军身体再度抱恙,卸任雁门关,由韩国安暂代其一切军务。
我想,以王恢和大爷为首的老将们这时一定都很郁闷:他们策划了很久的一场重要战役,最大的功劳将会落入投降派人物韩国安名下。
我那时候是个憨怂的人,但我也觉得朝廷的事情干得真的很奇怪:一个投降派最后要做筹划了很久的对匈奴作战的最高指挥官,这是什么道理?
很多年以后我才理解:这都是老辣的田蚡埋下的伏笔。
思想相对单纯的老军头们哪里是玩政治的高手田蚡的对手?即使有点道行的比如卫青、李蔡,因为形势差距,此时也难与田蚡争锋。不过田蚡本质上玩弄的不是老军头们,而是皇帝,所以他身后最终身败名裂。可惜单纯的老军头,比如王恢,根本看不懂,最后也落得悲剧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