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苑的空气,比君府其他地方更添了几分紧绷的弦音。无形的压力如同沉甸甸的水银,缓慢地渗透进每一寸空间。苏璃(阿璃)跟在木兰身后,低垂着头,双手恭敬地捧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稳稳放着一个白底青花盖碗,浓郁苦涩的药味从碗盖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弥漫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
她扮演着哑女阿璃的角色,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头发简单束在脑后,用一根最普通的木簪固定,脸上刻意抹了点灶灰,掩盖过于清秀的轮廓。眼神是空洞而顺从的,视线牢牢锁在脚下三尺之地,绝不乱瞟。这是生存的法则,也是木兰千叮万嘱的铁律。尤其是在少将军君珩下令府内戒严、暗哨密布之后,任何一丝多余的目光或声响,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木兰走在前方,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步伐沉稳有力,但苏璃能敏锐地感觉到,这位女将军的脊背比往日更加僵硬,按在腰间佩剑剑柄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无形的网在收紧,兰苑作为“柳姑娘”和“哑女阿璃”的所在,更是风暴的中心点。每一次踏出兰苑的门槛,都如同一次危险的试探。
穿过几道月洞门,绕过一片修竹掩映的小径,空气中弥漫的药味愈发浓重起来,还混杂着草木灰、陈年木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无数种草药精华沉淀后的奇异气息。前方出现一座独立的院落,青砖灰瓦,显得格外清幽,甚至有些孤寂。院门上悬着一块朴素的木匾,上书三个筋骨清癯的字——“听竹轩”。
这就是君府二公子,君墨铮的居所。
院门虚掩着。木兰停下脚步,没有立刻推门,而是侧耳倾听了一瞬,然后才抬手,指节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二公子,药熬好了。”木兰的声音不高,带着惯常的冷硬,但苏璃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缓和。
院内静默片刻,随即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那咳嗽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碎,带着一种久病沉疴的虚弱和痛苦,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刺耳。咳嗽声持续了十几息才渐渐平息,接着,一个温和却明显中气不足的声音响起,带着咳嗽后的微喘:“是木兰啊……进来吧,门没锁。”
木兰这才推门而入。苏璃紧随其后,头垂得更低,视线只敢落在自己脚尖前方一小块青石板上。
院内果然遍植翠竹,清雅幽静,却也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药气和凉意。正屋的门开着,浓重的药味正是从那里涌出。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衫、身形佝偻的老仆正拿着扫帚在廊下清扫落叶,见到木兰,恭敬地微微躬身,便继续低头干活,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木兰径首走向正屋西侧一间单独辟出的耳房,那里是君墨铮的药庐兼书房。门帘半卷,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药庐内光线有些昏暗。靠墙是一排高大的药柜,无数小抽屉上贴着泛黄的药名标签。中央一张宽大的长条桌案,上面堆满了摊开的医书、散落的药方、研磨药材的铜钵和小杵,还有几株刚采摘不久、带着露水的草药。角落里,一只红泥小炭炉正煨着一个药罐,发出轻微的“咕嘟”声,袅袅白汽升腾,给屋内蒙上一层薄纱。
君墨铮就坐在窗边的藤椅上。
他裹着一件厚厚的、毛色有些暗淡的灰鼠皮裘,几乎要将整个瘦削的身体都埋进去。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得毫无血色,薄唇也透着淡淡的青紫。他微微阖着眼,似乎刚才那阵咳嗽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一只手无力地搭在盖着薄毯的膝上,另一只手则虚握成拳,抵在唇边,仿佛随时准备压下下一轮咳喘。整个人如同一尊脆弱易碎的琉璃美人灯,散发着令人心怜的病弱气息。
“二公子,药好了。”木兰走到桌案前,示意苏璃将托盘放下。
苏璃依言上前,动作放得极轻,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在桌案一角空出的地方。她的头依旧低垂着,但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在放下托盘的瞬间,不动声色地扫过整个药庐的环境,最后,极其短暂地落在了君墨铮身上。
就是这惊鸿一瞥,让她心头猛地一跳!
就在她放下托盘、木兰开口的刹那,藤椅上那看似昏昏欲睡、虚弱不堪的二公子,搭在膝上的那只手,几根修长的手指,极其细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弹动了一下!那动作快如电光石火,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觉,绝非一个意识模糊的病人所能做出!更让苏璃寒毛倒竖的是,当木兰的声音落下,君墨铮缓缓睁开眼看向木兰时——
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形状优美,瞳仁是温润的深褐色。然而,就在他睁眼的瞬间,在那浓密睫毛掀起的缝隙里,苏璃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绝非病弱之人该有的光芒!那光芒锐利如刀,冰冷似雪,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如同沉睡的猛兽在黑暗中骤然睁开了一线眼缝!那光芒快得如同幻觉,瞬间就被一层温和的、带着疲惫的笑意所覆盖。
“咳咳……有劳木兰了。”君墨铮的声音依旧是温和的,带着病弱的沙哑,他微微抬手,指向桌案,“放那儿吧,稍凉些我再喝。”他的动作迟缓无力,仿佛抬起手臂都是一种负担。
木兰似乎并未察觉异常,只是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炉上煨着的药罐上:“二公子今日气色似有好转,这新换的方子看来有效?”
“承蒙费心,是好些了。”君墨铮轻轻咳了两声,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垂首侍立在木兰身后的苏璃,“这位……就是兰苑新来的小丫头?看着倒是伶俐。”他的语气温和随意,仿佛只是主人对下仆最寻常不过的关注。
苏璃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强迫自己维持着呆滞麻木的表情,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像是被贵人的问话吓到了,头埋得更低,不敢有任何反应。内心却警铃大作!他注意到了!这个看似无害的病秧子,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她,那温和的语调下,探究的意味清晰可辨!
“是。”木兰的声音毫无波澜,侧身一步,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君墨铮投向苏璃的视线,“乡下逃难来的,又聋又哑,可怜见的,就在兰苑做些粗活,还算本分。”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公子还是趁热把药喝了吧,凉了更苦。”
君墨铮笑了笑,没再追问苏璃,依言伸出手,要去端那碗药。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滚烫的碗壁时——
苏璃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看得清清楚楚!君墨铮伸出的那只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指甲修剪得异常圆润干净。然而,就在他食指和拇指的指腹侧缘,靠近虎口的位置,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颜色略深于周围皮肤的茧子!
那不是握笔磨出的茧!握笔的茧通常在指关节内侧或中指第一指节处。这茧子的位置……更像是……常年握持某种细长、坚硬、需要稳定操控的器械——比如刀柄、剑柄,或者……某种特制的工具?所形成的!
一个缠绵病榻、连端碗都显得吃力的贵公子,指腹怎么会有这种位置的薄茧?!
疑窦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苏璃的心脏,越收越紧!
君墨铮似乎被碗壁的温度烫了一下,指尖飞快地缩回,轻轻“嘶”了一声。他蹙着好看的眉头,带着点无奈的笑意看向木兰:“看来……还得劳烦你帮我端一下了。”
木兰面无表情,上前一步,稳稳地将药碗端起,递到他手中。君墨铮接过,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眉头紧锁,显然那药味极苦。
苏璃依旧垂首侍立,但全身的感官都调动到了极致。药庐里弥漫的复杂气味冲击着她的嗅觉:浓烈的药味、书卷的墨味、陈木的潮味……还有……
等等!
她的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在浓郁药味的掩盖下,在靠近药柜后方的阴影角落里,似乎飘散着一缕极其微弱、却又异常突兀的气息!那是一种……类似于某种特殊熏香的味道?清冽、微辛、带着点草木灰烬的余韵,还夹杂着一丝……难以形容的、仿佛长途奔袭后汗水浸透夜行衣的、淡淡的尘腥与汗味混合的气息?
这味道……太熟悉了!虽然极淡,且被药味完美掩盖,但苏璃绝不会忘记!就在不久前,在那个惊魂的夜晚,当那个蒙面黑影(鹞鹰?)潜入兰苑试图对她不利时,她在极度恐惧中,曾嗅到过一丝极其相似的、冰冷而危险的气息!
这味道怎么会出现在君墨铮的药庐里?!而且,是新鲜残留的!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苏璃的脑海:难道昨夜那个潜入者……与这病弱的二公子有关?或者……他本人……?
这个念头太过惊悚,让她瞬间手脚冰凉!
就在这时,君墨铮似乎喝完了药,将空碗轻轻放在旁边的小几上。他抬起手,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极其优雅地擦了擦嘴角残留的药渍。这个动作本应显得羸弱而精致,然而,苏璃的目光却死死钉在了他擦拭嘴角后、那方丝帕垂落时,无意间露出的手腕内侧!
那里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底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但苏璃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一点异样——在他手腕内侧,靠近脉搏跳动的位置,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淡粉色划痕?!那痕迹很新,非常浅,像是被某种极其锋利的细丝或草叶边缘,在不久前不经意间划伤的!
一个缠绵病榻、足不出户的人,手腕内侧怎么会添上这样一道新鲜的、位置隐蔽的划痕?!
药庐内,炭火“噼啪”轻响,药罐“咕嘟”依旧。君墨铮靠在藤椅里,微微喘息,似乎喝药也耗费了他不少力气。木兰静静地站着,像一尊守护的石像。老仆在廊下扫地的声音单调而遥远。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那么正常。
然而,在苏璃低垂的眼帘下,却掀起了惊涛骇浪!锐利的眼神、器械薄茧、夜行熏香、手腕新痕……所有的细节,如同散落的、带着剧毒的拼图碎片,在她心中疯狂地组合、旋转!眼前这个苍白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病弱公子形象,正在无声地崩裂,露出其下深不可测的、令人心悸的阴影!
他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这病弱,这深居简出,恐怕都是精心编织的伪装!
昨夜兰苑的危机……那诡异的熏香残留……是否与他有关?
他到底是谁?他在隐藏什么?他对兰苑,对柳阿箐,对自己这个“哑女”……又知道多少?!
就在这疑云密布、心绪翻腾到极点的瞬间——
嗡!
苏璃右手中指指根处,那枚紧贴皮肤、被布条和手套层层包裹的血引戒,毫无征兆地再次传来一阵极其清晰的悸动!
这一次,不再是灼热,也不是剧震,而是一种……冰冷而尖锐的刺痛!如同被一根淬了寒冰的细针狠狠扎了一下!那刺痛感瞬间穿透层层包裹,首刺骨髓!
“!”苏璃身体控制不住地极其轻微地一颤,呼吸瞬间凝滞!
怎么回事?!
这悸动来得毫无道理!上一次戒指在陈教授办公室异动,是因为解读了那段关于“血引契约”的古老文字!那么这一次……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这药庐里弥漫的诡异熏香?是因为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君墨铮?还是……因为他身上,或者这药庐里,存在着某种与那古老契约、与戒指本身产生共鸣的东西?!
苏璃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用疼痛强行压下几乎要溢出口的惊呼。她维持着低眉顺眼的姿态,指甲却深深掐进了掌心。
而藤椅上的君墨铮,似乎毫无所觉,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陷入了短暂的休憩。他放在膝上的那只手,指腹那层薄薄的茧,在昏暗中,似乎微微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