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一件深绿色对襟羊毛衫,盘扣扣得一丝不苟,几缕灰白的发丝垂在额前,双手攥着一个褪色的帆布包。
“律师同志……”徐菊英凹陷的脸颊随着动作抖动,匆忙赶来,走得快了还有些气急。
许问昀用温和的语气,试图让她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
“奶奶,您别急,慢慢说。我也不算律师,只是稍懂一些法律,您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聊一聊。”
旁边一位认识她的中年妇女凑了过来,皱着眉头说:“哎呀,是不是赵晓光又欺负您了?上次我就听说他老打那房子的主意,真是没良心!”
她的声音里带着不平,引得周围几个顾客纷纷侧目。
徐菊英听了这话,嘴唇颤抖:“我那继子今天来说这周就要联系人把房子挂出去……可老赵明明说了让我住到闭眼那天。”
她解释:“我对门是国平家,碰巧听他说起他家房子出问题,是你这给了他些建议,所以我想来找你问问。”
“我和老赵结婚十五年,一首住在老房子里。老赵走的时候,虽然把房子给了晓光,却也特意说了让我继续住下去。”
“可是晓光他,”徐菊英的声音哽咽了,“他最近是估摸着哪里急用钱了,想将这房子买了,他说这房子是他爸留给他的,跟我没关系,让我赶紧搬走。”
“我这辈子啊,真是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
徐菊英回忆起自己这一生,仿佛在翻动一本尘封己久的旧书,她觉得眼睛酸胀,想哭。
可是她的眼睛就像一口枯井,早己在岁月中干涸。
小时候在家里,爹娘的目光总是越过她,落在弟弟妹妹身上。每次做完饭,她总是独自端着碗在灶台边吃。
后来,她嫁给了第一任丈夫,本以为终于能有个依靠,可那人却是个混账,酗酒,喝醉了就对她拳脚相加。
再后来,那男人犯了事,进了监狱,她总算解脱了。
之后,她遇到了老赵,他对她很好,真的很好,那是她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带着色彩的时光。
他会默默把家里的衣服都洗了,会在冬天提前把她的被窝捂热,会记得她爱吃甜,赶集时总捎回一包酥糖。
那些日子,灰扑扑的生活像被潺潺的清水洗过,透出点光亮来。
可老天不长眼,老赵走得早,只留下她一个人。
“现在老了,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都要没了,我这心里啊,真是……”她说不下去了,只剩下叹息。
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空气中弥漫着沉重压抑的气息。
许问昀轻轻握住徐菊英的手,低声道:“奶奶,您别难过,法律会保护您的。按照您说的,您有居住权,谁也不能把您赶出去。”
这边劝着,却看见她的手腕上有些淤青和划痕。
“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徐菊英下意识地拉了拉袖子,低着头说:“昨晚他说要我搬走,还作势要把我的东西扔出去,我拦了一下。”
“这继子,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就算不是亲生母亲,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哪有把老太太赶出门的?这得住哪啊?”
“老赵也是,不为老伴再多考虑一下,儿子什么德行他能不清楚?”
老赵大概确实是考虑了,只是没想到儿子会这么不成器,甚至还会想把一把年纪的老伴赶出去。
许问昀仔细看了她从帆布包中拿出的遗嘱:“赵老先生在遗嘱里明确写了您能在房子里住到去世为止,您就是享有居住权的。”
徐菊英不明白,担忧又无奈:“可是,房子己经是晓光的了……”
“产权和居住权是分开的,”她解释着,“房子过户给了赵晓光,您的居住权依然有效,是受法律保护的。即便以后房子被赵晓光卖掉,新房主也不能要求您搬走,还是可以安心住着。”
徐菊英抬起头,眼里有了些希望,“那...那我该怎么办?”
“首先,您需要收集证据。”许问昀拿出一张纸,写下几个要点,“包括赵老先生的遗嘱、房产证复印件、赵晓光限制您使用房屋的证据,比如录音、视频等。如果再有肢体冲突,一定要及时报警。”
“可是,他毕竟是我继子,真急用钱的话,他还会来找我的。”
许问昀沉吟一会儿,摇了摇手中的遗嘱:“我记得有客人说过你们小区这房还挺大的,您现在家里空闲的房间还多吗?”
徐菊英思索了下,缓缓回答:“我一个人住一间,晓光的东西基本被他自己搬走了,还有个侧卧和比较大的书房。”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许问昀,眼神里带着几分疑惑,“你这意思是想……”
她点了点头,语气认真:“对,按理说设了居住权的房子不能出租,不过你们要是同意了的话也可以。就是租客还是得好好把把关,找些人品好、容易相处的,而且事先得跟人家说清楚您住着。”
“可以先试试,如果这样能解决最好了。但是要是赵晓光不愿意,”许问昀又递给她一张纸条,“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您再联系我。”
徐菊英点头,颤抖接过纸条,紧紧攥在掌心,又从口袋掏出一块折叠的小方布,打开后从里边拿出准备好的零碎纸钞。
“真是谢谢你了小老板,不然我一个老婆子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说好的费用你拿着。”
她将钱递了过来,暖黄的灯光下,皱巴巴的纸币在她布满皱纹的手掌中显得格外醒目,不知道是老人存了多久攒下的。
“奶奶,用不了这么多,剩下的也不多了。”许问昀从她手中抽出十元元,转身将剩下的排骨汤仔细打包好,加上汤水还是满满的一份。
她明白是小老板不愿意收。
会意地点点头,眼睛里充满了感激:“好孩子,真是太感谢你了。”
徐菊英拎着排骨汤和帆布袋,慢慢地走回家中。
打开房门,家里的装修保持着二十年前的样子,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墙角堆着几个鼓鼓的麻袋,是上周刚领来的零件原料。
这是妇联提供给周边老年人的零工,每斤工钱就几分,运气好的时候遇到需要赶工的活计,能有两块,组装好后,再统一送回厂里。
现在老了,装的速度没原先快了,不过也是她生活里稳定的进项了。
徐菊英将排骨汤倒出一半在锅中,又将中午剩下的米饭倒进去,按压几下,板结的米块发出细碎的迸裂声,渐渐舒展成半透明的玉色颗粒。
屋里老座钟的滴答声清晰可闻,坐在木桌前,她勺起碗中的排骨,肉质酥软,轻轻一碰就能从骨头上脱落。
米粒己吸饱了醇厚的肉香,慢慢吃一口,暖意从胃里蔓延到全身,像是一剂温补的良药,抚平她心上干涸的裂纹。
拨开一旁老式的收音机,只听见悠扬婉转的曲声流出。
“叹光阴如过隙,百年身世似飘萍。昨日里膝前犹笑语,今朝却黄土隔幽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