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腻得几乎能刮下二两油的灰黑色旧道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沾满了不明污渍。一头乱糟糟、如同被狂风蹂躏过的鸡窝般的灰白头发,几缕黏在汗津津的额头上。酒糟鼻红得发亮,随着鼾声微微翕动。嘴角还挂着一丝可疑的、亮晶晶的口水,正缓缓地滴落在积满灰尘的桌面上。
鼾声如雷,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汗臭和尘土的味道。他整个人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靠近必沾晦气”的强烈气场。周围几丈之内,连只苍蝇都懒得飞过来。
玄微子。青岚宗名义上的开山祖师,此刻正用最不体面的方式,履行着“守摊”的职责——深度睡眠。
就在玄微子鼾声正浓,嘴角口水即将滴落到第三块石头时——
“砰——!!!”
一声震耳欲聋、如同破锣被重锤砸烂的巨响,毫无征兆地在他脚边轰然炸开!
那面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旧屏风,被一股巨大的、裹挟着尘土和草屑的冲击力,瞬间撞得西分五裂!腐朽的木条和蒙着厚厚灰尘的布帛碎片如同天女散花般炸开。烟尘弥漫。
一个灰扑扑、沾满泥土草屑、蜷缩成一团的人形物体,携带着巨大的惯性,如同精确制导的导弹,穿过漫天飞舞的屏风碎片和烟尘,“咚”地一声,脑袋结结实实地磕在了玄微子趴着的破木桌那坚硬粗糙的桌腿上!
“唔……”
一声微弱、痛苦又茫然的闷哼从那人形物体口中溢出。
滚动,终于停止了。
巨大的冲击力震得破木桌剧烈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差点当场散架!桌上那几块不起眼的石头被震得跳了起来,又骨碌碌滚落。
趴在桌上的玄微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地震”和震耳欲聋的噪音猛地惊醒!
他睡眼惺忪地、茫然地抬起头,嘴角那丝口水被拉扯成一条长长的、亮晶晶的丝线。浑浊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浓重的睡意,像蒙着一层厚厚的雾霭。他下意识地伸出枯瘦、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把口水蹭在油腻的袖子上。
然后,他慢悠悠地、带着被打扰清梦的极度不满,低下头,循着动静的来源看去。
烟尘尚未完全散去。
在他脚边的地上,蜷缩着一个灰头土脸、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泥猴”。头发散乱,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像个破败的鸟窝。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只有一双眼睛还露在外面,此刻正因剧烈的撞击和眩晕而茫然地大睁着,瞳孔涣散,眼神空洞,像是摔懵了的傻狍子。
少女?看身形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女。
她怀里,死死地抱着一个被压得变了形的破油纸包。纸包裂开了一个口子,几粒黑褐色、干瘪细小的、散发着微弱焦苦草木味的籽粒,正从裂口处漏出来,撒在她脏兮兮的衣襟上和同样布满尘土的地面上。
那股独特的、带着微弱焦苦和草木清气的味道,混合着少女身上浓重的尘土气息,如同一缕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丝线,钻进了玄微子那被酒气和油腻堵塞的鼻孔。
就在这气味入鼻的瞬间——
玄微子浑浊的眼底,如同深潭投入了一颗石子,一丝极快、快得几乎无法捕捉的精光骤然闪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那枯瘦、指甲缝满是黑泥的手指,以一种极其懒散、如同挠痒痒般的动作,极其随意地在油腻的袖袍下,掐动了一下。
动作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心中,却如同古井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荡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变数?”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醉意未消、睡意朦胧的脑海中一闪而逝,随即被一种更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感知覆盖。
“…好浓的‘无为’味儿…”他那被酒精和睡眠麻痹的神经,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独特的气息,并非来自那野果籽,而是来自地上这个摔得七荤八素、眼神茫然的少女本身。
鸿蒙灵体?天道眷顾?
“妙啊!”一种发现稀世珍宝般的、带着浓厚兴味和恶趣味的情绪,瞬间冲散了他被打扰清梦的不快。
这一切心念电转,不过发生在低头看清状况后的零点几秒内。
不等地上摔懵了的陆昭昭有任何反应。
啪!
玄微子猛地一拍桌子!动作幅度之大,带着一股子刚睡醒的、想要震慑全场的起床气(虽然效果更像虚张声势)!
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桌被他这一巴掌拍得剧烈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惨烈呻吟,桌腿下的垫脚石都差点移位!桌上仅剩的一块石头“骨碌”滚到了桌子边缘,摇摇欲坠。
他用一种洪亮、却明显带着浓厚鼻音和残余睡意的声音,如同宣布圣旨般,朝着周围(其实也没几个人看这边)大声吼道:
“此女骨骼清奇,天赋异禀,于滚滚红尘中独守本心(指滚得如此坦然无畏、目标明确),合该入我青岚宗门墙!今日起,便是我玄微子关门弟子!”
声音如同破锣,在相对安静的山脚角落突兀地炸响!甚至盖过了远处隐隐传来的喧嚣!
死寂!
绝对的死寂!
以玄微子和陆昭昭为中心,方圆十几丈内,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几个原本在附近无所事事溜达、或者被刚才屏风碎裂声吸引过来的低阶散修,瞬间石化!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出来!看看地上那个灰头土脸、摔得七荤八素的“泥猴”,又看看那个邋遢得像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还带着口水和睡痕的老头……
骨骼清奇?天赋异禀?滚滚红尘中独守本心?这都什么跟什么?!
远处,天衍宗展台上,一个正在推演天机、手指掐诀快到出现残影的弟子,动作猛地一僵!水晶球中流转的星河图案瞬间紊乱,差点当场崩散!他愕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山脚那偏僻角落的方向,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极其荒谬、扰乱天机的东西。
陆昭昭:“???”
她趴在地上,一手捂着被桌腿磕得生疼的额头,一手还死死攥着那个破油纸包,眼神里是全然的、不加掩饰的茫然和懵圈。耳朵里嗡嗡作响,刚才那声巨响和脑袋磕桌腿的疼痛还没缓过来,又被这老头破锣般的宣言震得发懵。
关门弟子?谁?她?青岚宗?我不就是青岚宗杂役?
她茫然地眨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摔坏了脑子,出现了幻听。
就在这时,一个气急败坏、带着惊怒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响起,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前辈!且慢!”
只见青岚宗那位带队的刘长老,带着王二狗等几个杂役和弟子,气喘吁吁、狼狈不堪地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刘长老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跳,指着地上还没爬起来的陆昭昭,对着玄微子急声道:
“前辈!您搞错了!她不是什么天赋异禀!她是我宗的杂役!一个五行废灵根的杂役!刚才不小心冲撞了前辈,晚辈这就带她回去严加管教!绝不敢污了前辈清修!”
刘长老又急又怒,声音都在发抖。这邋遢老头看起来虽然形象实在不敢恭维,但他完全看不出对方的修为,深不可测,他惹不起!但陆昭昭好歹是他们宗门的人(虽然是杂役),要是莫名其妙被这老怪物收了去,传出去他青岚宗的脸往哪搁?他回去怎么交代?
玄微子被刘长老这一嗓子吼得皱了皱眉,像是被吵到了耳朵。他慢悠悠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懒洋洋地瞥了刘长老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嗡嗡叫的苍蝇。
他伸出小拇指,慢条斯理地掏了掏耳朵,然后对着并不存在的耳屎,极其随意、极其敷衍地弹了弹。
“哦?”他拖长了音调,声音懒洋洋的,带着浓重的鼻音,“现在不是了。”
话音未落!
他那油腻宽大的袖袍随意地一拂!
一股无形却沛然莫御的力量瞬间卷出!如同清风拂过,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志。
地上的陆昭昭,连同她撒落在地上的那几粒珍贵的自制野果籽,以及她紧紧攥着的破油纸包,还有那几片屏风的残骸碎片……所有与她相关的东西,瞬间被这股力量包裹!
陆昭昭只觉得眼前一花,身体一轻,仿佛被丢进了一个巨大的、油腻腻的(错觉?)滚筒洗衣机。天旋地转!
下一秒,光影变幻,空间扭曲!
她,连同那几粒野果籽和破油纸包,就在刘长老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在王二狗等人呆滞的注视下,在周围散修石化的表情里——
凭空消失不见!
天旋地转。
不是比喻,是物理意义上的天旋地转。
陆昭昭感觉自己像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油腻腻的破麻袋里,然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袋口,抡圆了胳膊,以每秒八百转的速度疯狂甩动!五脏六腑都被甩得移了位,胃里那点可怜的草根块茎混合着胆汁在喉咙口疯狂翻涌,眼前是光怪陆离、完全无法理解的色彩漩涡,耳边是尖锐到刺穿耳膜的呼啸风声!
“呕——”她连惨叫都发不出,只能徒劳地干呕。
这感觉比刚才那一路翻滚还要恐怖一万倍!翻滚至少还知道自己在哪儿,知道终点是地面。而这个……完全就是失控的、通往未知深渊的过山车!
就在她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被这狂暴的空间乱流彻底撕碎、或者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的时候——
一切戛然而止。
如同被拔掉了电源的洗衣机。
失重感瞬间消失。
脚底板传来久违的、坚实土地的触感。
陆昭昭像一滩彻底融化的烂泥,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趴在了地上。冰冷粗糙的地面硌着她的膝盖和手心,带来一丝真实的痛感。
“呕……咳咳咳……”她再也忍不住,剧烈地咳嗽干呕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混着脸上的尘土,狼狈得无以复加。脑袋里嗡嗡作响,像是有一百只蜜蜂在开摇滚演唱会,强烈的眩晕感让她眼前发黑,整个世界都在晃动。
怀里的破油纸包和几粒撒落的野果籽也被甩了出来,掉在旁边的尘土里。
她趴在地上,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过了足足十几息,那翻江倒海的眩晕感和恶心感才稍稍退去,眼前的黑暗和晃动也慢慢平息。
她艰难地抬起头。
然后,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僵在了原地。
瞳孔猛地收缩到极致!
这是……哪儿?
眼前,是一片……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荒凉破败。
她正跪趴在一片光秃秃的、布满碎石和枯草的泥土地上。举目西望,没有亭台楼阁,没有仙鹤祥云,没有浓郁的灵气,更没有半点人烟。
只有几间……勉强能称之为“建筑”的东西。
歪歪扭扭,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山风吹倒的茅草屋!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东秃一块西缺一片,像得了严重的斑秃。墙壁是黄泥混着碎石胡乱糊起来的,布满了巨大的裂缝,大的能塞进拳头,小的也像蜘蛛网般蔓延。窗户?不存在的,只有几个黑黢黢的破洞,像怪物张开的嘴。门板?其中一间的门板只剩半扇,歪斜地挂在门框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
茅草屋旁边,是一座稍微“体面”点的建筑——一座勉强能看出是“主殿”轮廓的石木混合结构。但也仅仅是轮廓了。屋顶塌了半边,露出里面腐朽断裂的梁木,像被巨兽啃了一口。剩下半边屋顶的瓦片也七零八落,布满青苔。门窗?同样惨不忍睹。雕花木窗只剩下几根断裂的木条,破布条在风中飘荡。两扇厚重的木门倒是还在,但上面布满了虫蛀的孔洞和深深的裂痕,其中一扇门的下半部分更是烂了个大窟窿,冷风正呼呼地往里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