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不知多久,在人潮的边缘地带,一个极其偏僻、几乎被高大展台阴影完全覆盖的角落,刘长老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里,就是青岚宗的“招募点”。
一张三条腿(第西条用石头垫着)的破木桌。
两把吱呀作响、随时可能散架的竹椅。
一面褪色严重、边角破损、湿漉漉还在滴水的青岚宗破旗子,被勉强绑在一根歪斜的竹竿上,插在桌旁,蔫头耷脑,毫无生气。
桌上随意丢着那个缺了腿的罗盘和两把锈迹斑斑的短匕——这就是所谓的“招募法器”。
寒酸,简陋,卑微到尘埃里。跟旁边那些流光溢彩、气势恢宏的展台比起来,这里简首像个垃圾回收站。偶尔有修士路过,目光扫过来,都带着毫不掩饰的诧异和鄙夷,随即加快脚步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晦气。
倒不是真的穷成这样,只是这套道具放这里十年了,而青岚宗也没想过能在这里招到弟子。
刘长老的脸黑得像锅底,本就愁苦的面容更添几分绝望的灰败。他烦躁地挥挥手,像驱赶苍蝇:“都杵着干嘛?动起来!把牌子立好!”他指了指旁边靠着石头的一块巨大的、蒙着厚厚灰尘的木板。
木板上用拙劣的笔墨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青岚宗招募处”。木板又厚又沉,边缘粗糙,看着就死沉。
陆昭昭被指派了任务:扛着这块巨大的招募牌子,站在展台(破桌子)前面“站岗”,招揽……或者说,吓退过往的修士。
她看着那块比自己还高、看着就无比沉重的破木板,眼前又是一黑。
“快点!”刘长老不耐烦地催促,声音里压抑着无处发泄的怒火。
陆昭昭认命地走过去。入手果然沉得吓人!粗糙的木刺扎着手心。她用尽吃奶的力气,才勉强把牌子从地上拖起来,感觉腰都快被坠断了。
她拖着沉重的牌子,像拖着一块巨大的棺材板,艰难地挪到展台前方不远处。目光扫视,寻找着能偷懒的支点。
不远处,有一块半人高的、还算平整的大石头。
陆昭昭眼睛一亮,立刻拖着牌子挪过去。她小心翼翼地把牌子的底边靠在大石头上,利用石头的支撑,勉强让牌子“站”稳了。巨大的重量大部分卸在了石头上,她只需要用一只手虚扶着,防止牌子倾倒就行。
做完这一切,她立刻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缩到了大石头投下的、狭窄的阴影里。
喧嚣声浪、驳杂灵气、各种气味依旧像潮水般冲击着她。但至少,身体暂时不用承受那该死的重量了。
她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石面,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刚从地狱边缘爬回来半截。疲惫如同跗骨之蛆,瞬间淹没了她。
眼皮沉重得如同挂了铅块。怀里那湿漉漉的旗子卷带来的寒意,似乎也被这极度的疲惫和周围喧嚣的“暖意”中和了。
她从怀里摸出那个宝贝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黑褐色、干瘪细小的野果籽。她捏了一小撮,放进嘴里。
干涩,微苦,带着点草木的土腥味,嚼起来有点费牙。
她慢吞吞地嚼着。动作迟缓,眼神放空。周围的喧嚣——万剑冢的剑气厉啸,药王谷的丹炉轰鸣,御灵宗的灵兽嘶吼,人群的鼎沸……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影,所有的气息,都开始变得遥远、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她把自己缩在石头的阴影里,像一只藏进壳里的蜗牛。阳光烤着石头,烘得她后背暖洋洋的。饥饿和困倦如同最强大的,一点点侵蚀着她的意识。
慢慢地,手里的动作越来越慢。
眼皮终于支撑不住,缓缓地、沉重地合拢。
喧嚣的世界,在她彻底闭眼的瞬间,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只剩下嘴里那点微苦的余味,和一片温暖舒适的黑暗。
~
这处山谷位于山脉外围,不像青岚宗还带着凉意。
初夏正午的日头,肆无忌惮地倾泻着炽白的光焰。青云山脉外围的平谷,弥漫着尘土、灵兽腥臊和丹药异香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复杂气味。
十年一度的仙缘盛会,吸引了云荒修真界西面八方赶来的修士,数量远超预期。各大顶级宗门的展台前被围得水泄不通,喧闹声浪达到了顶峰。为了抢占有利位置,为了挤到心仪宗门的展台前,推搡、摩擦、甚至小规模的冲突都开始出现。
青岚宗那个寒酸的角落,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片破败孤岛,被汹涌的人潮反复冲刷、挤压。刘长老焦头烂额地应付着(或者说,躲避着)几个同样不入流的小门派修士的试探和奚落,脸色比锅底还黑。王二狗和另外两个杂役缩在破桌子后面,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大气不敢出。
陆昭昭缩在大石头的阴影里,睡得人事不省。
她蜷着身子,脑袋歪靠在冰冷粗糙的石面上,几缕汗湿的碎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嘴巴微微张着,呼吸均匀而绵长。怀里那个装着自制野果籽的油纸包滑落出来一小半,露出里面黑褐色的籽粒。那面湿漉漉的破旗子卷被她下意识地抱在胸前,像抱着一个冰冷的抱枕。
她太累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透支,加上这喧嚣环境中唯一一点“安全”的庇护所,让她彻底沉入了深沉的睡眠。外界的一切都被她强大的防御机制彻底屏蔽在外。
她甚至做了一个短暂的、混乱的梦。梦里没有仙门大选,没有破旗子,也没有饥饿。只有一片温暖的、软乎乎的云朵,她躺在上面,身边堆满了散发着香气的、金灿灿的灵瓜子,随便嗑,管饱……
就在陆昭昭沉浸在瓜子云朵的美梦里,嘴角无意识勾起一丝满足的弧度时。
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穿着粗布短打、明显是底层体修或者凡俗武者的壮汉,正奋力地拨开拥挤的人群,朝着万剑冢展台的方向挤去。他脸上带着兴奋和急切,眼神死死盯着远处万剑冢弟子演练的凌厉剑光,嘴里还嚷嚷着:“让让!让让!借过!让我看看!”
他挤得太过专注,太过用力,根本没留意脚下,更没注意到蜷缩在石头阴影里那个几乎和背景融为一体的瘦小身影。
就在他挤过陆昭昭身后那块支撑着招募牌子的大石头时,他宽厚的、肌肉虬结的肩膀,结结实实地、毫无缓冲地撞在了陆昭昭蜷缩着的后背上!
力量之大,如同被一头狂奔的蛮牛顶了一下!
“唔!”睡梦中的陆昭昭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背后袭来,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身体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猛地向前扑飞出去。
而她的前方,正是那块大石头和它支撑着的、巨大沉重的招募木牌!
砰!
她的身体先是狠狠撞在了倾斜的、沉重的招募木牌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本就依靠石头勉强支撑的木牌猛地一晃。紧接着,她的身体被反弹力带得东倒西歪,脚下又因为惊恐和失衡彻底踩空——
整个人,竟从大石头背靠着的、那两级不算高但边缘陡峭的石阶上,翻滚了下去!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终于从她喉咙里冲出,随即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
天旋地转!
整个世界在她眼中瞬间颠倒、旋转、扭曲。天空和地面疯狂地交替闪现,巨大的失重感和撞击带来的剧痛席卷全身。
她像一颗被大力抽射出去的、失控的人形保龄球,沿着并不算陡峭、但此刻挤满了混乱人群的斜坡,一路翻滚而下。
惊呼声如同被点燃的引线,在她滚过的路径上接连炸响!
“哎哟!”
“谁啊?!”
“我的摊子!”
“小心!”
她翻滚的路线诡异得令人发指,
先是“砰”地一声撞翻了一个摆在路边的低级符箓摊位,摊主是个炼气二层的小修士,正唾沫横飞地向人推销他的“烈火符”。
陆昭昭像个炮弹一样砸过来,摊主连人带摊子被撞得飞了出去,画着鬼画符的黄纸和劣质朱砂瓶漫天飞舞,撒了旁边几个看热闹的低阶修士一头一脸。
紧接着,她余势不减,又“噗通”压倒了几个躲闪不及、正伸长脖子看御灵宗灵兽表演的围观群众。那几个修士猝不及防被砸倒在地,叠罗汉般滚作一团,咒骂声和痛呼声混成一团!
小范围的骚乱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
“怎么回事?”
“有人打架?”
“好像是…滚下来的?”
人群惊叫着避让,下意识地给她这条失控的“滚动路线”让开了一条狭窄的通道。
陆昭昭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在哀嚎,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全是嗡嗡的轰鸣。巨大的恐惧让她本能地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地护住头部和…胸口?不,是怀里!她下意识地还想护住那个装着野果籽的油纸包!那是她最后的念想!
尘土、草屑、各种垃圾沾满了她本就破旧的衣衫。脸颊、手臂、小腿被粗糙的地面和散落的碎石刮擦得火辣辣生疼。
一个万剑冢的年轻弟子,正抱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闭目养神,将剑尖随意地插在脚边的土地上,剑身微微嗡鸣,散发着凌厉的剑气。
陆昭昭翻滚着从他旁边擦过,眼看就要撞上那锋利的剑刃!千钧一发之际,她翻滚的轨迹却诡异地向外偏移了半分,险之又险地贴着冰冷的剑身滚了过去,只带起一阵微风拂动了剑穗。
鸡飞狗跳。所过之处一片狼藉。惊呼、咒骂、物品碎裂声此起彼伏。
但奇迹般地,除了最初撞上木牌和摊位、压到人时那几下结实的撞击,在后续这长达数十丈的疯狂翻滚中,她竟然避开了所有显眼的、致命的障碍物!没有撞上坚硬的岩石,没有滚进深坑,没有被失控的法术或者灵兽踩踏,甚至连那些试图伸手阻拦她、以免她撞坏自家摊位或伤到自己的修士的手,都被她翻滚的诡异弧线完美地“绕”了过去。
她就像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着的、失控却又被精准操控的保龄球,在混乱的人潮中开辟出一条充满噪音和狼藉、却又奇迹般没有造成重大伤亡(除了财物损失和心理创伤)的滚动通道!
灰头土脸,衣衫破烂得几乎成了布条,的皮肤上布满擦伤和淤青。
但,她护着头的手肘只是有点疼,护着胸口的胳膊也只是被撞得发麻。
最重要的是,她怀里,那个装着自制野果籽的破油纸包,竟然还被她死死地攥在手心里!虽然被挤压得变了形,但没破!没漏!
翻滚终于接近尾声。巨大的惯性带着她,像一颗被精准投送的泥球,朝着山脚下一个最冷清、最不起眼的角落,滚了过去!
山脚下,喧嚣的声浪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开,陡然降了几个分贝。
这里是最偏僻的角落,远离了中心展台的流光溢彩和人声鼎沸,仿佛被遗忘的荒岛。只有几块嶙峋的怪石和稀疏的野草,在灼热的阳光下蔫头耷脑。
角落的最深处,孤零零地立着一面破旧得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屏风。屏风上蒙着厚厚的灰尘,边角破损,勉强能辨认出上面用褪色的墨汁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笔画模糊的大字:“青岚宗”。
此青岚,非彼青岚。
除了那些著名的大宗门,底层的中小宗门总是有重名的,随便一个金丹修士圈个地就能开宗立派,青云山脉附近叫“青×宗”的不知凡几。
屏风后面,一张同样饱经风霜、摇摇欲坠的破木桌。桌子上空空荡荡,连个像样的摆设都没有,只随意丢着几块形状怪异的、不起眼的石头。
桌子后面,一个身影正趴在桌面上,睡得昏天暗地。
那是一个老头。
一个极其邋遢的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