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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点，天光未亮，“老陈蔬菜”摊位上那盏用了几十年的白炽灯泡，在湿冷的空气中晕开一团昏黄的光晕。陈叔佝偻着腰，将最后几筐还带着夜露水汽的本地小白菜搬上摊位。翠绿的叶子支棱着，根部的泥土新鲜。他布满老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去菜叶上沾着的泥点，像在整理待嫁女儿的嫁衣。
“老陈，今天这菜水灵！给我来两斤！” 东方燕裹着厚厚的旧棉袄，呵着白气走过来，熟稔地拿起摊位旁挂着的塑料袋。她是老陈的老主顾，也是“守护菜场”小分队的发起人之一。
“燕子来啦！” 陈叔脸上挤出一点笑，皱纹里却刻着掩不住的疲惫，“自家地里刚摘的，新鲜着呢！一块二一斤，老价钱！” 他麻利地挑拣着最好的白菜装袋，上秤。
就在这时，一辆车身涂满夸张卡通蔬菜图案、印着巨大“鲜到家”Logo的电动厢式货车，像一头闯入静谧丛林的钢铁巨兽，带着刺耳的刹车声，蛮横地停在菜场入口的空地上。几个穿着统一鲜绿色马甲、面无表情的年轻小伙跳下车，动作麻利地支起几顶巨大的遮阳棚，卸下一筐筐码放得整整齐齐、用保鲜膜封得严严实实的蔬菜水果。棚子上方，鲜红的横幅刺眼地垂下：“鲜到家社区团购！白菜0.99元/斤！鸡蛋3.99元/斤！满9.9元免费送到家！”
“0.99？” 东方燕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手里刚称好的、一块二一斤的白菜，又看看老陈瞬间僵住的脸。
“大爷大妈！帅哥美女！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一个拿着扩音喇叭的“鲜到家”地推小哥，声音洪亮得如同炸雷，瞬间撕破了菜场清晨的宁静，“‘鲜到家’新用户注册立享全场五折！白菜九毛九！鸡蛋三块九毛九！扫码下单！半小时送到家！省时省力又省钱！还不用拎得手酸！”
巨大的价格差像一块磁石！原本流向各个摊位的顾客，脚步瞬间迟疑，目光被那鲜艳的横幅和低到离谱的价格牢牢吸引！人群开始骚动，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鱼群，迅速涌向那几个绿色的遮阳棚！
“九毛九？！真的假的？老陈你这还一块二呢！” 一个经常光顾的大妈惊讶地喊出声，脚步己经不由自主地挪向了“鲜到家”的摊位。
“哎呀！鸡蛋才三块九毛九！比批发市场还便宜！快扫快扫！” 几个穿着时髦睡衣、显然是刚起床的年轻人，兴奋地掏出手机，争先恐后地扫码。
“给我来五斤白菜！”
“鸡蛋！我要两盒！”
“扫哪个码？新用户真有五折？”
喧嚣声、扫码提示音、电子支付的“叮咚”声瞬间淹没了菜场原本此起彼伏的讨价还价和熟人间的问候。老陈的摊位前，瞬间冷清下来。只有东方燕和几个同样上了年纪的老主顾还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安。
老陈呆呆地看着自己摊位前空荡荡的地面，又看看不远处“鲜到家”棚子下人头攒动、热火朝天的景象。他布满皱纹的脸一点点失去血色，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恐惧——一种对未知巨兽碾压而来的、最原始的恐惧。
“陈叔……” 东方燕担忧地叫了一声。
老陈猛地回过神，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急切地对仅剩的几位老主顾压低声音：“燕子，张婶，李姨……咱……咱都是老熟人了！我的菜，你们知道！本地菜农现摘的！没用那些药水泡！新鲜！有菜味儿！他们那……那大棚里的，长途运来的，蔫了吧唧的，谁知道打了多少药水保鲜！还那么便宜……肯定有问题啊！” 他的声音带着颤抖的恳求。
“唉，老陈……” 张婶叹了口气，面露难色，“话是这么说……可……可这也差太多了……九毛九啊！我家老头子上月刚没了，就靠那点退休金……”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歉意地看了老陈一眼，转身走向了“鲜到家”的棚子。
“是啊老陈，” 李姨也尴尬地搓着手，“孩子刚生了二胎，奶粉尿布贵死人……能省一点是一点……” 她也跟着走了。
转眼间，老陈摊位前只剩下东方燕一个人。清晨的寒风卷过，吹得他摊位上的白菜叶子都蔫了几分。
“陈叔，别急！” 东方燕看着老陈瞬间佝偻下去的脊背，心头一酸，语气斩钉截铁，“我买！照旧！两斤！” 她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用力拍在老陈冰冷的秤盘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声音在喧嚣的“鲜到家”促销声中，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这只是灾难的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鲜到家”如同蝗虫过境，攻势一波猛过一波。
周一：“新老用户同享！全场绿叶菜五折！菠菜0.5元/把！”
周二：“感恩回馈！猪肉限时特价！前腿肉9.9元/斤！”
周三：“水果狂欢！进口橙子1.99元/斤！本地草莓9.9元/盒！”
每天都有新的“爆款”，价格低到令人发指，彻底击穿了传统菜贩的成本底线！巨大的电子广告牌竖在菜场入口，滚动播放着的折扣信息和年轻模特享受“鲜到家”便捷服务的笑脸。穿着绿马甲的地推人员像幽灵一样在菜场里穿梭，见人就塞传单，拉着人扫码。穿着统一制服的配送员骑着印有Logo的电动车，在狭窄的过道里横冲首撞，将一袋袋贴着“鲜到家”标签的蔬果送到附近小区。
菜场里的生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老张水产”的鱼缸前门可罗雀，水面上漂着几片翻白的鱼肚。
“王记豆腐”的案板上，白嫩的豆腐蒙上了一层灰。
“刘家肉铺”的老板老刘，叼着烟，眼神空洞地望着对面“鲜到家”棚子里堆积如山的特价冷鲜肉，案板上那块最好的里脊肉，挂了一天也没卖出去，颜色己经开始发暗。
老陈的摊位更是惨不忍睹。曾经码放得水灵灵的蔬菜，如今蔫头耷脑地堆在那里。他像一尊风化的石雕，枯坐在小马扎上，守着几乎无人问津的摊位。只有偶尔几个念旧的老人，会过来买上一小把，叹息着说一句：“老陈，挺住啊。”
收入断崖式下跌。老陈的账本上，原本每天稳定的七八百流水，骤降到不足百元，甚至有些天只能卖出去几十块钱。扣除摊位费、损耗，几乎是在倒贴钱硬撑。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妻子桂香整天唉声叹气，愁容满面。儿子陈浩，一个二十出头、染着黄毛、整天抱着手机刷短视频的小青年，脾气也越来越暴躁。
这天傍晚，东方燕拎着一袋特意从老陈摊位上买来的、明显有些蔫了的青菜回家，心里沉甸甸的。刚走到楼下，就看到几个穿着花哨、流里流气的年轻人在单元门口堵着陈浩，为首的一个染着绿毛，嘴里叼着烟，不耐烦地嚷嚷：
“耗子！钱呢？！说好的三千！今天再不还，别怪兄弟翻脸不认人！”
“龙哥……再宽限几天……就几天！” 陈浩脸色发白，点头哈腰，带着哭腔，“我爸……我爸这两天生意不好……”
“生意不好？” 绿毛龙哥嗤笑一声，猛地推了陈浩一把，“你他妈少糊弄我！你爸那破摊子早该关门了！没钱？我看你是想赖账！你打赏‘甜心小辣椒’火箭的时候不是挺阔气吗？一晚上刷好几千！现在装孙子了？”
打赏主播？好几千？东方燕的心猛地一沉！
“我……我……” 陈浩语塞，脸涨得通红。
“少废话！” 绿毛龙哥一把揪住陈浩的衣领，“今天不拿钱，卸你一条胳膊！你爸那点棺材本呢？拿来！”
“不……不行！那是我爸的……” 陈浩惊恐地挣扎。
“你爸的？现在就是老子的！” 绿毛恶狠狠地说着，伸手就去掏陈浩的口袋！
“住手！” 东方燕再也忍不住，厉声喝道，快步上前，“你们干什么？光天化日抢钱啊？！”
绿毛龙哥被吓了一跳，松开陈浩，上下打量着东方燕，眼神不善：“哟？哪来的大妈？少管闲事！这小子欠钱不还！”
“欠钱可以报警！可以走法律程序！你们这是抢劫！” 东方燕毫不畏惧，挡在瑟瑟发抖的陈浩面前。
“报警？” 绿毛和他身后的混混发出一阵哄笑，“行啊！报警！让警察看看这小子打赏主播的流水记录！看看他偷他爸救命钱装大款的熊样！看警察管不管！”
陈浩的脸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像筛糠。
绿毛龙哥啐了一口，指着陈浩：“小子，最后给你一天！明天这时候，见不到三千块，后果自负！” 说完，带着几个混混扬长而去。
“浩子！到底怎么回事？！” 东方燕又急又气，抓住陈浩的胳膊，“你真偷你爸的钱去打赏主播了？！”
陈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蹲在地上，抱着头：“燕姨……我……我鬼迷心窍了……那个主播……她叫我‘浩哥’，说我是她榜一……我……我就想让她多看我一眼……我爸的钱……藏在床底铁盒里……我……我就拿了……全刷了……我以为……以为很快能赚回来……”
“全拿了？！” 东方燕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她知道老陈那点积蓄，是起早贪黑、一分一厘攒下的血汗钱，是预备着给桂香看病、给陈浩娶媳妇的棺材本！“那是你爸的命啊！你这混账东西！”
就在这时，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喊！
“老陈——！！桂香——！！你们别想不开啊——！！”
是邻居张大妈的尖叫！
东方燕和陈浩脸色剧变！疯了似的冲上楼！
老陈家门口，己经围了几个惊慌的邻居。房门虚掩着。东方燕猛地推开！
只见客厅窗户大开！冷风呼呼地灌进来！
老陈瘫坐在地上，怀里死死抱着脸色惨白、双眼紧闭、额头撞出一片青紫的桂香！桂香的脚边，倒着一把椅子。她显然是想爬上窗台！
“桂香！桂香你醒醒！醒醒啊！” 老陈抱着妻子，哭得撕心裂肺，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整个人都在崩溃的边缘，“钱没了就没了！人没了可咋办啊！你走了我怎么办啊！耗子怎么办啊！”
陈浩看到这一幕，如同被雷劈中！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手脚并用地爬到父母身边，抱住桂香冰凉的手，嚎啕大哭：“妈！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妈你醒醒啊！妈——！！”
桂香在丈夫和儿子的哭喊声中，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没有看儿子，也没有看丈夫，只是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嘴唇哆嗦着，发出微弱而绝望的呢喃：“……活不下去了……真活不下去了……菜摊没了……钱没了……债主上门……不如死了……干净……”
老陈和陈浩的哭声更加凄厉。小小的客厅里，绝望的气息浓得化不开。邻居们看着这人间惨剧，无不摇头叹息，默默垂泪。
东方燕站在门口，看着这被“鲜到家”的资本洪流和儿子的虚荣无知彻底摧毁的家庭，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无力感，瞬间席卷全身！她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第二天清晨。
当人们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拿起手机，点开“鲜到家”APP，准备抢购今天的“爆款”特价菜时，却惊愕地发现——页面空空如也！
白菜、鸡蛋、猪肉、水果……所有生鲜类目下，一片空白！
只有一行冰冷的系统提示：
“抱歉，该区域商品暂时缺货，敬请期待。”
缺货？所有东西一起缺货？这怎么可能？！
疑惑的人们涌向菜场。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目瞪口呆！
昨天还熙熙攘攘、充斥着“鲜到家”绿色遮阳棚和喧嚣叫卖的菜场入口，此刻空荡荡一片！只剩下几片被风吹得打旋儿的烂菜叶和几个孤零零的塑料筐。那些穿着绿马甲的地推和骑着电动车的配送员，如同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菜场里面，更是如同遭遇了洗劫！
“老陈蔬菜”、“老张水产”、“王记豆腐”、“刘家肉铺”……曾经熟悉的摊位，此刻空无一物！案板被搬走，货架被清空！只剩下斑驳的水泥台面和墙角堆积的、无人清理的垃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蔬菜腐烂和鱼腥混合的、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
整个菜场，空空荡荡，死寂一片。
像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坟墓。
埋葬了无数个像老陈、桂香这样的小人物的生计和希望。
东方燕独自站在菜场中央这片令人窒息的空旷里。脚下是昨天陈浩被高利贷追打的地方，旁边是老陈摊位曾经的位置，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桂香绝望的哭喊。
她慢慢弯下腰，从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捡起一片被踩踏得稀烂、沾满泥污的白菜叶子。叶子早己失去了水分，蔫黄发黑，边缘卷曲，散发着腐败的气息。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这片被资本铁蹄无情践踏过的废墟。嘴角缓缓勾起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看透世事的悲凉和一种被现实反复捶打后的麻木。
“眼泪？”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菜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质问这冰冷的世界。声音不大，却在死寂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被榨干所有情绪后的平静绝望。
她将手中那片烂菜叶举到眼前，仿佛在审视一场荒谬战争的最后遗骸。
“现在是血在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