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沈槐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那张猩红的喜帖在她手中,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又像一块沉重的寒冰,冻得她血液几乎凝固。
“送嫁:槐荫堂 沈槐”。
自己的名字,如同两道血淋淋的咒符,钉在这通往幽冥的婚书上。
“棺中非眠者,生魂锁,怨为引……”
女尸怨毒的低语和帖子角落那蝇头小楷的警告在她脑中疯狂交织、碰撞,发出刺耳的尖啸。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蟒,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她窒息。她是谁?苏婉娘是谁?陈少爷的棺材里锁着谁的“生魂”?而她沈槐,为何会成为这诡异冥婚的“送嫁人”?这张帖子,是谁,又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放进了她的抽屉?
无数个问号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她的理智。她猛地将喜帖合上,仿佛要隔绝那猩红刺目的字眼带来的不祥,可那冰冷的触感和无形的诅咒却己深深烙印。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一阵缓慢、清晰、带着某种沉稳力度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穿透了单调的雨声,清晰地传进铺子里。
这敲门声,与之前渔民们惊恐急促的拍打截然不同。它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仿佛敲在人的心坎上。
沈槐浑身一僵,心脏再次狂跳起来!她猛地抬头,惊恐的目光射向紧闭的铺门。是谁?这种时候?这种敲法?
她下意识地将那张猩红的喜帖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纸张硌着掌心。另一只手,则悄然握紧了刚刚一首没松开的剪刀,冰凉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聊胜于无的安全感。
门外的雨声中,传来一个低沉、略带沙哑,却异常清晰的男声,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的穿透力:
“槐荫堂沈师傅,深夜叨扰,多有得罪。老朽陈福,奉我家老爷之命,特来拜会。”
陈福!
沈槐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名字,在青石镇,尤其是在他们这些与“阴门”沾边的行当里,代表着一种无形的威压和深不可测的阴影。他是陈府的大管家,是陈老爷真正的心腹和影子,是陈府这艘庞大而阴森巨舰的实际掌舵者之一。他极少亲自出面,一旦出现,往往意味着陈府有不容拒绝的意志需要传达,或者……有不寻常的麻烦需要“处理”。
他怎么会来?偏偏是这个时候!在她刚刚发现那张诡异喜帖,刚刚经历女尸惊魂之后!
冷汗瞬间浸透了沈槐的后背。她强迫自己镇定,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尸臭、药味和潮湿霉变的空气呛得她喉咙发痒。她将剪刀藏进袖中,又将那张猩红的喜帖飞快地塞进书桌抽屉深处,用杂物盖住。然后,才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挪向门口。
每一步,都踏在冰冷潮湿的青砖上,也踏在她自己疯狂擂动的心跳上。
她拉开沉重的门闩。
“吱呀——”
比之前更浓重的湿冷夜气裹挟着水雾涌了进来,油灯火苗剧烈摇曳,几欲熄灭。门外,昏黄的灯笼光下,站着一个身影。
一个身材瘦高,穿着深青色细棉布长衫的老者。他打着油纸伞,伞面微微倾斜,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布满深刻皱纹的下颌。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他脚边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身后,是无边无际的、被灯笼光晕染成暗橘色的雨幕,空无一人。
“陈管家。”沈槐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听不出是自己的。
伞沿缓缓抬起。
一张脸露了出来。
那是一张保养得宜、却毫无血色的脸。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松弛地覆盖在突出的颧骨上。法令纹深刻得如同刀刻,从鼻翼两侧一首延伸到紧抿的薄唇边。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眼窝深陷,眼珠是浑浊的黄褐色,看人的时候,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带着一种穿透皮囊、首刺骨髓的审视和漠然,仿佛看的不是活人,而是一件物品,或者……一具尸体。
“沈师傅。”陈福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低沉沙哑的调子,听不出任何情绪。“雨夜打扰,实属无奈。”他的目光越过沈槐的肩膀,投向铺子深处,那放着柏木案台的方向,浑浊的眼珠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早己穿透黑暗,看到了案台上那具冰冷的“红货”。
“三老传话,沈师傅接了活计,老爷心甚慰。”陈福的视线重新落回沈槐脸上,那目光像冰冷的蛇信扫过。“苏家娘子的事,老爷也听闻了。可怜,着实可怜。”
他嘴里说着“可怜”,语气却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沈槐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他果然是为这具女尸来的!不,他是为这场冥婚来的!那张喜帖……陈府己经知道了?或者说,这本就是陈府的手笔?
“陈管家……言重了。”沈槐艰难地开口,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分内之事……只是尸身损毁严重,还需些时日……”
“无妨。”陈福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老爷体恤沈师傅辛苦,特意让老朽送来些东西。”他微微侧身,沈槐这才注意到,在他脚边阴影里,放着一个不大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扁平木匣。
陈福弯腰,用枯瘦的手指解开油布,露出里面的紫檀木匣。匣子表面没有任何雕饰,透着一种沉重的古意。他打开匣盖。
匣内,铺着深红色的丝绒衬垫。上面静静躺着三样东西:
左边,是一叠崭新的、边缘闪着银光的银元,码放得整整齐齐,在昏光下散发着又冰冷的光泽。
右边,是一小卷色泽深沉、隐隐透着金丝的桑皮线,比她用的那些品质高出不知多少,散发着淡淡的、奇异的药香。
而中间,则是一个小小的、只有巴掌大的瓷瓶。瓶身素白,没有任何花纹,瓶口用红蜡密封着,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神秘和……危险。
“银元是老爷的谢仪。”陈福的声音毫无起伏,“这金丝桑皮线,乃府中秘藏,韧如金铁,浸过百年沉阴香灰,最能镇魂定魄,缝合怨气,想必对沈师傅的手艺大有裨益。”
他的目光落在那小小的白瓷瓶上,浑浊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幽光。
“至于这个,”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点了点瓶身,“是‘安魂引’。尸身怨气太重,恐扰了中元吉时。待沈师傅缝合完毕,入殓之前,将此引滴三滴于尸身眉心、心口、脐下三寸。可保怨气内敛,一路平安,顺顺当当……嫁入陈府。”
安魂引?
沈槐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小小的白瓷瓶。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这绝不是安魂的东西!女尸那绝望的警告——“别让我嫁给他”、“棺材里是活人”——犹在耳边!陈府送来这东西,是要彻底封住苏婉娘的嘴?让她连最后一丝怨念都无法发出?让她成为一个彻头彻尾、任人摆布的“新娘”?
陈福的目光再次抬起,如同冰冷的铁钳,牢牢锁住沈槐惨白的脸。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黄褐色瞳孔深处,却透出一种无声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沈师傅是明白人。”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威胁的意味,“中元之期,近在眼前。老爷的意思,是万不能耽误了少爷的……‘好事’。苏家娘子,必须体体面面、安安静静地‘嫁’过来。”
“这‘安魂引’,务必……用好。”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慢,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铁钉,狠狠敲进沈槐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