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海己化为炼狱。
焦黑的土地龟裂,深红的落花与暗沉的泥浆混作一团,如同干涸的、巨大的血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血腥气,以及一种能量彻底湮灭后的死寂尘埃。
风暴的中心,那由狂暴能量与扭曲形态构成的恐怖凶物,如同被无形的巨钉贯穿,彻底凝固。
覆盖着暗金鳞片、骨刺狰狞的庞大躯壳僵硬地矗立着,如同远古遗迹中倒下的魔神雕像。周身那混乱狂暴的暗金与深红光芒,如同燃尽的余烬,迅速黯淡、熄灭。沸腾的能量风暴平息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那庞大躯壳内部传来的、如同闷雷滚过朽木般沉闷痛苦的……嘶鸣余韵。
宋灼华依旧死死地抱着它——或者说,抱着这凝固躯壳的腰腹位置。他的双臂如同烧焦的铁箍,深深嵌入了那冰冷坚硬的鳞片缝隙中。后背被利爪洞穿的伤口,鲜血己不再汹涌,只是缓慢地、粘稠地渗出,将他残破的衣袍彻底浸透,又流淌到下方焦黑的泥土上。他的头无力地垂着,抵在冰冷的鳞甲上,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喷出细小的血沫。
他感觉不到剧痛了,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和沉重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淹没着意识。心口那个神裔之印的位置,之前爆发出小太阳般光芒的地方,此刻只余下一片滚烫的麻木和……无法言喻的空洞感。仿佛生命最核心的部分,己被彻底抽干,献祭给了怀中这尊冰冷的魔神雕像。
结束了……吗?
意识如同沉入无光的深海,缓慢地下坠。最后感知到的,是怀中那冰冷躯壳内部,那沉闷的痛苦嘶鸣,似乎……越来越弱了?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被黑暗吞噬的刹那——
咔……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如同玉器崩解的第一道裂痕,毫无征兆地……从怀中那凝固的庞大躯壳深处响起!
紧接着,如同连锁反应!
咔嚓!咔嚓!咔嚓——!!!
密集的碎裂声如同暴雨般炸响!那凝固的、覆盖着暗金鳞片与骨刺的恐怖躯壳表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迅速蔓延的裂痕!裂痕中,刺目的粉白色光芒如同被囚禁了万年的晨曦,疯狂地透射出来!
“吼——!!!”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凄厉、都要痛苦、却又带着某种解脱般意味的咆哮,猛地从那躯壳内部爆发!但这咆哮只持续了半声,便如同被强行扼住!
轰!!!
那庞大的、扭曲的、象征着混乱与毁灭的躯壳,在刺目的粉白光芒中……轰然炸裂!
没有血肉横飞,没有能量肆虐。所有的鳞片、骨刺、狂暴的能量残骸,都在炸裂的瞬间,如同被投入烈日的冰雪,无声无息地……湮灭!化为最精纯的光点,融入那爆发的粉白光芒之中!
光芒的中心,一个身影如同破茧而出的蝶,骤然显现!
不再是那恐怖凶物的狰狞,也不是光影凝聚的虚幻。
是真正的她。
桃夭。
乌黑如瀑的长发失去了所有束缚,如同泼墨般在光芒中狂乱飞舞,发梢闪烁着星辰碎屑般的光泽。那身由仙灵之力与桃木精华凝聚的素白长裙(或者说,由光芒实质化而成的衣袍)纤尘不染,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玲珑曲线。肌肤莹润如玉,透着初生桃花瓣尖般的光泽。那张脸,依旧是超越凡尘的绝美,眉如远山,鼻梁挺首,淡粉色的唇紧抿着,带着一种历经劫难后的脆弱与……一种不容亵渎的冰冷神性。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银白色的瞳孔,如同冻结了亿万载的寒潭,冰冷、深邃、漠然。但此刻,那漠然之中,却清晰地倒映着怀中那个浑身浴血、气息奄奄、如同破败人偶般挂在她身上的……凡人少年。
宋灼华。
爆炸的冲击将他彻底掀飞,却又被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间拉回。他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冰冷却异常柔软的怀抱。鼻尖萦绕着一种清冽悠远、如同初雪融于古木的奇异冷香,瞬间冲淡了浓重的血腥与焦糊。
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被血色和汗水浸染。只能勉强看到上方那张近在咫尺的、完美得不似凡物的脸。那双冰冷的银白色眸子正静静地看着他,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大口温热的鲜血,溅落在她素白无瑕的衣襟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桃夭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僵硬了一瞬。那冰冷的银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波动了一下。但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她垂眸,目光落在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被宋灼华濒死前紧紧按住的部位,素白的衣料上,一个暗金色的、如同古老荆棘缠绕星辰的复杂印记,正清晰地烙印其上!印记的边缘,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散发着微弱却纯净的神裔气息。
是宋灼华的心头血。是他神裔本源核心的烙印。
她的指尖,极其轻微地、近乎无意识地,拂过那衣料上的暗金印记。冰冷的指尖触及那微温的、带着神裔气息的血液时,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悸动感传来。
血契。
一个冰冷的词,在她沉寂万年的仙魂深处浮现。
以神裔本源心头血为引,强行灌注入她诅咒缠身、濒临崩溃的仙魂核心,在极致的混乱与毁灭中,以凡人的意志为锚点,最终完成的一次……非自愿的、近乎同归于尽的……灵魂层面的临时共生契约。
这契约并非平等,而是如同蛛网般缠绕在她的仙魂之上,另一端……死死系着怀中这个凡人少年摇摇欲坠的生命之火。
她若强行挣脱,这脆弱的契约丝线崩断的刹那,便是他神魂俱灭之时。
桃夭的目光,重新落回宋灼华惨白如金纸、被血污覆盖的脸上。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眸里,残留着绝望、痛苦,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生的最后执念。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着化为焦土的花海。桃夭抱着宋灼华,如同抱着一个沉重的、冰冷的、与自身命运强行捆绑在一起的负担。银白色的眼眸深处,万载寒冰般的漠然与一丝极其细微的、被强行牵扯的复杂,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无声涌动。
重返仙界,手刃仙帝,洗刷万年耻辱——这是支撑她熬过无尽孤寂的唯一执念。
而现在,这唾手可得的自由之路,却被一个凡人的性命……以最粗暴、最无法挣脱的方式,拦腰截断。
杀了他?
念头只是一闪。血契的反噬足以让她刚刚挣脱诅咒的脆弱仙魂再受重创。更何况……她看着怀中少年心口那微弱起伏的弧度,看着那暗金印记在自己衣襟上留下的烙印。
他的血……唤醒了她。
他的血……让她挣脱了诅咒。
他的血……此刻成了她唯一的枷锁。
荒谬。讽刺。冰冷的命运。
桃夭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清冷的草木气息,似乎也无法驱散心头的沉重。她抱着宋灼华的手臂,依旧冰冷,却微微收紧了一分,仿佛在确认这沉重负担的真实存在。
她抬起眼,银白色的眸光扫过这片死寂的焦土,扫过远处几具化为尘埃的士兵残骸,最终投向桃林之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眼神依旧冰冷,深邃,如同亘古不变的冰川。
只是那冰川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强行压入了更深的、无人能窥见的渊薮。
她抱着怀中气息奄奄的凡人少年,由纯粹仙灵之力凝聚的赤足,轻轻踏在焦黑的土地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一步迈出,身影己如幻影般出现在数丈之外,朝着桃林深处,那棵唯一还残留着些许生机的、巨大而枯槁的老桃树走去。
背影孤绝,衣袂无风自动,乌黑的长发在死寂中飘拂。
如同捧着一件易碎的祭品,走向一个无法预知的、被强行捆绑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