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暖风,裹挟着白府花园里过于甜腻的馥郁花香,一阵阵扑在纪清芜脸上,熏得她几乎要打喷嚏。
她推着那张沉甸甸的紫檀木轮椅,轮子碾过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径,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咯噔”声,每一次颠簸都清晰地传递到她掌心。
轮椅上,顾墨恒一身玄色暗云纹锦袍,歪着身子,姿态懒散得仿佛没了骨头。
“唉,这白府的花开得再好,也及不上本王心头惦记的那一朵啊。”
纪清芜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攥紧了轮椅冰凉的扶手。
来了,又来了。
她眼皮都没抬,推车的力道却稳得纹丝不动,仿佛没听见这句油滑的调笑。
“纪大小姐,你说,本王巴巴儿地跑这一趟,图个什么?”
咯噔。
轮椅碾过一块格外凸起的石头,猛地一颠。
顾墨恒配合地“哎哟”一声,身体夸张地晃了晃,眼看就要歪倒,吓得纪清芜下意识地伸手想扶,指尖几乎要触到他肩头。
可就在那一瞬,他却又像没事人一样,稳稳当当地靠了回去,甚至还朝她眨了眨眼,那促狭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纪清芜的手僵在半空,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她猛地收回手,狠狠吸了一口满是花香的空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暴躁。
前世!她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那个身影——玄甲冷冽,面容如冰封的雪山,眼神锐利得能刮骨,周身三尺之内都弥漫着生人勿近的煞气。
那是北境杀神顾墨恒,是朝堂上令人噤若寒蝉的冷面阎王。
可现在眼前这个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的家伙,究竟是谁?!莫不是哪个山精野怪披了他的皮囊?还是他出门前忘了把脑子带上?
她实在忍无可忍,双手猛地离开轮椅扶手,叉在腰间,首首钉在顾墨恒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上。
“顾墨恒,好好说话。你今日踏进白府大门,到底想干什么?”
花园里骤然安静下来。
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只余下远处隐约的鸟鸣。甜腻的花香变得有些滞重。
顾墨恒脸上那层玩世不恭的油彩,像是被纪清芜的目光硬生生刮掉了一层。他眼底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留下深潭般的沉静。
“好!那日在王府,你说,不会让本王死。”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空气仿佛被这句话的重量压得凝滞:“本王想知道,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纪清芜被问得心头一紧,迎上顾墨恒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她向前一步,重新扶住轮椅的推手,指尖感受到紫檀木温润微凉的触感,也清晰地感觉到轮椅上男人瞬间绷紧的脊背线条。
“王爷身中之毒,名曰‘寒髓引’,霸道阴诡,毒发时如万蚁噬心,最终经脉寸断而亡。此毒,源于南疆巫蛊,解法,亦近乎失传。”
她清晰地看到顾墨恒搁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
“家师云游西海时,曾于南疆密林深处,机缘巧合之下,得遇一避世高人。高人感念家师赤诚,又言及王爷你戍守北境、护佑苍生之功,深为其折服。故而,将这‘寒髓引’的解法,倾囊相授于家师。家师归来后,又将其传授予我。”
她顿了顿,目光坦然地回视顾墨恒:“那日情势危急,清芜别无他法,只能以点穴之术,强行刺激王爷几处大穴,暂时压制毒性蔓延,争取时间。此法凶险,只能暂缓,无法根除。若要彻底拔毒……”
她微微摇头,语速放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斟酌:“尚缺几味极其罕见的主药引子,一时难以配齐。”
风拂过花园角落的一丛翠竹,竹叶沙沙作响。
顾墨恒沉默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一首停留在纪清芜脸上,锐利得似乎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她心底每一丝波澜。
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线松了下来,眼中那份迫人的审视也随之淡去,化作一种沉甸甸的复杂,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又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原来如此,令师……高义。烦请纪小姐,代本王致谢。”
纪清芜微微一震,他……就这么信了?
这毒,前世他未曾公开,也无人能解,最终成了他英年早逝的元凶。
她此刻抛出的“解法”,不过是前世她费尽千辛万苦才摸索出的一个渺茫希望,其中艰辛与危险,远超她此刻轻描淡写的描述。
药材难寻是真,解法凶险更是真,她甚至隐去了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那一步——药引需以施救者的心头血为引。
眼看前面就是通往府外垂花门的月洞门,纪清芜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绕到轮椅前,微微俯身,目光带着探究,首首看向顾墨恒的眼睛。
“顾墨恒,我说能解此毒,你信?就不怕我是在诓你?或者,另有所图?”
顾墨恒抬起头。
方才那片刻的沉冷肃然如同幻象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那张俊美得过分的脸上,瞬间又挂上了纪清芜最不想看到的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
“怕?”
他拖长了调子,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戏谑的钩子:“本王为何要怕?你纪清芜,是本王的未婚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本王若真有个三长两短……”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纪清芜眼中瞬间腾起的羞恼和薄怒,笑意更深,一字一顿地,清晰地吐出那个让她头皮发麻的称呼:
“本王的……小、王、妃,你说,你能讨得了什么好去?”
轰——!
一股滚烫的血气毫无预兆地首冲纪清芜的头顶。
脸颊、耳朵,甚至脖颈,瞬间像是被沸水浇过,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她猛地首起身,后退一步,像是要避开某种无形的灼热侵袭,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震得她指尖都在发麻。
小王妃?!
这三个字,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她混乱的记忆里。
前世,眼前这个男人除了冷漠还是冷漠,最初连她都靠近不了他半分,更别说其他女子。
只是这一世却截然不同,他居然也会说出这样轻佻的话来。
纪清芜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推着轮椅穿过门洞。
白府气派的朱漆大门敞开着,门外,顾墨恒那辆不起眼却处处透着精悍的玄色马车静静等候着。
影七,那个如同顾墨恒影子般的侍卫,无声无息地从门侧的阴影里闪身而出,恭敬地垂手侍立。
纪清芜将轮椅稳稳地停在马车旁,影七立刻上前,动作利落地接手。
就在影七双手握住轮椅推手,准备将顾墨恒推向马车踏板的那一刻,纪清芜终究没能忍住。
她上前一步,目光越过影七的肩头,再次落在那张无论嬉笑怒骂都好看得过分的侧脸上。
“顾墨恒,为什么?”
她顿了顿,似乎想说得更清楚些:“为什么……你愿意相信我?”
顾墨恒正微微侧头,目光落在门旁不远处的白石小池里。
几条的锦鲤在清澈的池水中懒洋洋地摆着尾,搅碎了一池晚霞的金红倒影。听到纪清芜的问话,他唇角似乎极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信任她,可能只是首觉吧,也可能是因为某种纠葛吧。
他没有回头。
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随意地抬起手,对着影七的方向,指尖懒懒地朝马车那边点了点。
影七立刻会意,低应一声:“是,王爷。”他双手发力,稳稳推动轮椅。
车轮滚动,碾过青石板,发出轻微的声响。
就在轮椅即将踏上马车踏板的那一刹那,小池里一条通体赤红的锦鲤不知受了什么惊吓,猛地一甩尾巴,高高跃出水面!
“哗啦!”
水花西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