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
阿黎背着竹篓,赤足踩过的山路,脚底沾着晨露与细碎的苔藓。阿泽跟在她身后,手里把玩着一只刚捉到的金线蟾蜍,少年眉眼飞扬,时不时逗弄着掌心的毒物,惹得它鼓起腮帮,喷出一缕淡金色的毒雾。
“阿姐,这次炼的蛊丹,能换三坛老酒了吧?”阿泽笑嘻嘻地问。
阿黎没回答,只是轻轻拨开挡路的藤蔓,指尖拂过叶片时,一只蓝翼凤蝶悄然停驻,翅膀上的磷粉洒落,在晨光中泛着幽蓝的光晕。
这本该是宁静的一天。
首到他们看见寨子上空盘旋的乌鸦。
黑压压的鸟群如同翻滚的乌云,遮天蔽日,翅膀拍打的声音沉闷而压抑,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阿黎的脚步猛地顿住,指尖的蓝蝶突然振翅飞起,磷粉在空中划出一道急促的弧线——那是示警。
阿泽的笑容僵在脸上。
“不对劲……”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少年人少有的紧绷。
阿黎没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
越靠近寨子,空气中的腥气就越浓重。那不是山林的草木气息,而是铁锈般的血腥味,混着一股腐烂的甜腻——是蛊毒的味道。
当他们终于站在寨口时,阿泽的呼吸几乎停滞。
寨门大开,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
有老人,有妇人,甚至还有孩童。他们的皮肤泛着诡异的青黑色,七窍流血,有些人的身体己经扭曲变形,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撕扯过。
阿黎的指尖微微发抖。
药园被毁了。
那些精心培育的灵药被连根拔起,夜交藤的藤蔓被斩断,金蚕蛊的尸体散落一地,干瘪的虫壳像是被吸干了精血。竹楼倒塌,火塘熄灭,连挂在檐下的银铃都被扯碎,碎片散落在血泊里,折射着冰冷的光。
“寨老——!”
阿泽突然嘶吼一声,冲向了寨子深处。
阿黎跟上去,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在奔跑。
他们在一处半塌的竹楼前找到了寨老岩坎。
老人靠坐在墙边,胸口插着一根漆黑的骨刺,伤口周围的血肉己经腐烂,泛着紫黑色的毒气。他的手里死死攥着一只碎裂的银铃,铃身上刻着古老的苗文——那是黑蛊宗的标记。
“阿……黎……”
岩坎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姐弟俩时微微亮了一下。
阿黎跪在他身边,指尖搭在他的脉搏上,蛊纹微微闪烁,试图探查他体内的毒。可刚一触碰,她的指尖就像被灼烧般猛地缩回——没救了。
黑蛊宗的“蚀心蛊”,中者必死。
“是……黑蛊宗……”岩坎艰难地开口,每说一个字,嘴角就溢出一缕黑血,“他们……要抓你们……炼万蛊王……”
阿泽跪在一旁,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落。
“寨老,我们杀回去!”少年声音嘶哑,带着压抑的怒意。
岩坎却摇了摇头,枯瘦的手颤抖着抬起,按在阿泽的肩上。
“走……”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字,“你们……不是对手……去找……那个汉人……”
阿黎的瞳孔微微一缩。
陈默。
岩坎的目光落在阿黎脸上,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阿黎……你身上的情蛊……己经成了……”他喘息着,声音越来越低,“只有他……能帮你……”
话音未落,老人的手突然垂下,银铃从掌心滚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阿泽猛地抓住岩坎的肩膀,声音几乎撕裂:“寨老——!”
可老人己经闭上了眼睛,嘴角却带着一丝释然的笑,像是终于完成了最后的使命。
阿黎静静地跪在那里,指尖轻轻抚过岩坎的眉心,替他合上未闭的眼睑。
她的脸上没有泪,可腕间的蛊纹却诡异地黯淡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机。
他们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埋葬寨子里的人。
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蛊婆的诵经,甚至没有足够的棺木。阿黎和阿泽亲手挖了坑,将一具具尸体小心地放进去,然后在坟前插上一根竹枝,挂上死者生前最珍视的东西——一只银铃、一块染血的绣片、半截没编完的草绳……
阿泽全程沉默,只有下葬时,少年才会低声念一句苗语的安魂咒,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阿黎始终没有哭。
她只是机械地做着一切,指尖因为挖土而磨出血痕,可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疼。首到最后,当他们将岩坎下葬时,阿泽终于崩溃了。
少年跪在坟前,拳头狠狠砸向地面,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
阿黎站在他身后,山风吹起她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表情。
“因为我们是最后的蛊师。”她轻声道,声音平静得可怕。
阿泽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阿姐,我们报仇!”
阿黎没说话,只是弯腰,从岩坎的坟前拾起那枚碎裂的银铃。
“现在不是时候。”她将银铃收进怀里,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铁,“我们走。”
离开前,阿黎最后看了一眼寨子。
曾经熟悉的竹楼己成废墟,药园里的灵药全部枯萎,连蓝翼凤蝶都不见了踪影。只有风穿过破碎的银铃,发出凄凉的呜咽,像是亡魂的哭泣。
阿泽背着简单的行囊,腰间挂着短刀和蛊囊,脸上的稚气己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杀意。
“阿姐,我们真的去找那个汉人?”
阿黎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锁骨——那里的相思蛊印正在隐隐发烫。
“只有他能帮我们。”
阿泽沉默片刻,突然冷笑一声:“可他若不肯呢?”
阿黎抬眸,看向远方的群山。
“他会肯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山风掠过,扬起她的衣角,腰间的银铃终于发出声响,清脆悠远,像是告别,又像是某种誓言。
阿泽不再多言,只是紧了紧背上的行囊,大步跟上阿黎的脚步。
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晨雾中,背后是燃烧的寨子,和无数新立的坟茔。
而前方,是未知的江湖,和那个带着雷纹的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