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和周建有了那层心照不宣的秘密,绾恩的生活就被套进了一个固定又隐秘的模子里。
每天傍晚,店里打烊的卷帘门哗啦啦落下没多久,周建车就会悄无声息地滑到隔壁街的巷子口。
绾恩背着包,低着头,快步穿过喧闹的主街,拐进僻静的巷子,拉开车门钻进去。
“累坏了吧?”
周建总是第一时间递过来一瓶拧开盖的矿泉水,或者一个刚出炉、热乎的煎饼,
“快垫垫。今天活儿多?那个难缠的王姐又来了没?”
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絮絮叨叨地问着,目光却总黏在绾恩脸上,
绾恩接过水,小口喝着,含糊地应着。
车子驶离,汇入晚高峰的车流。
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和行人,心里有种奇异的漂浮感。
周建的存在,他絮叨的关心,他手掌有意无意蹭过她腿侧的温度,
双江就像是变成了一个心底的窟窿,那窟窿似乎真的不那么疼了,不那么冷了,
麻木,也是一种暂时的解脱。
她才二十岁出头,刚从一场灭顶的灾难里爬出来,浑身湿透,瑟瑟发抖。
突然有人递过来一件带着体温的、哪怕是别人的旧外套,她本能地就接过来裹紧了,哪还顾得上分辨这温暖是否纯粹?
周建似乎很享受这种“地下”的状态。
他总把车停在离绾恩住处隔两条街的地方,看着她下车,消失在昏暗的楼道口,才掉头离开。
在店里,他依旧保持着店长的威严,对绾恩的关照也尽量做得不露痕迹,只是偶尔递剪刀时指尖的触碰会刻意停留半秒,或者隔着玻璃门对她飞快地眨下眼。
这种隐秘的刺激,像电流,让绾恩心头一悸,随即又沉入更深的茫然。
她需要这种刺激,需要这种被关注、被需要的感觉,来冲淡那蚀骨的孤寂。
周末是他们的“放风”时间。
周建像个精力充沛的导游,开着车,把绾恩带向城市的各个角落。
去新开的、人挤人的网红打卡地,排长队买造型夸张的冰淇淋,
周建举着手机给她拍照,指挥着她,
“笑一个!再笑甜点!”
去郊区的农家乐,钓那些饿疯了的傻鱼,
绾恩笨拙地握着鱼竿,周建从后面半搂着她,手把手教,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后。
去喧闹嘈杂的夜市,挤在人堆里吃油腻腻的烤串,周建把烤得焦香的肉串递到她嘴边,看着她咬下去,自己笑得见牙不见眼。
在这些喧闹的、充满烟火气的瞬间,在周建粗声大气的谈笑声的引导下,绾恩真的能把“双江”这个名字暂时抛到脑后。
那些锥心刺骨的画面——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老家床头那双冰凉的手,葬礼上那口棺——会被眼前五光十色的霓虹、口中热辣的食物和周建那张兴高采烈的脸所取代。
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木,哪怕知道它迟早会朽烂,也死死抱住,只为多喘一口气。
有时候玩得太晚,或者周建喝了点酒,眼神变得黏稠滚烫,揽着她肩膀的手也收得更紧。
“太晚了…别回去了…去我那?”
或者更首接,“找个地儿歇歇吧?累了。”
他的语气带着点撒娇,又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
绾恩心里会猛地一紧,像被什么东西攥住。
理智微弱地知道“不行”,
可身体却先一步感到一种沉重的疲惫。
回去?回到那个冰冷空荡、处处残留着双江气息的小屋?
独自面对长夜和那些汹涌的回忆?
她害怕。她宁愿被这带着酒气和欲望的喧嚣包裹。
于是,她低下头,避开周建灼热的目光,
宾馆房间里的香薰味刺鼻。
绾恩躺在陌生的床上,听着浴室里哗哗的水声。
周建带着一身水汽和沐浴露的味道出来,湿漉漉的手带着滚烫的温度抚上她的皮肤。
她闭上眼,把自己放空,
两人依偎在一起的瞬间,绾恩脑袋一片空白,那些让她痛不欲生的画面暂时被驱散了。
只有生理性的刺激和一种麻痹感。
结束后,周建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
这种隐秘的、带着逃避和麻痹的共生关系,像藤蔓一样缠绕了她将近一年。
她似乎越来越“习惯”了。
习惯了周建每天的接送,习惯了周末的喧嚣,习惯了那种被安排、被引领的生活节奏,甚至习惯了身体偶尔的背叛带来的短暂空白。
周建成了她对抗无边孤寂的唯一武器,
首到那天晚上,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显示着老家那个熟悉的、
绾恩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她看了一眼旁边正兴致勃勃刷着搞笑视频、笑得前仰后合的周建,拿着手机快步走到阳台上,关紧了门。夜风吹在身上,有点凉。
“喂?妈?”
她按下接听键,声音不自觉地放轻。
“绾恩啊…”
电话那头是双江妈苍老疲惫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背景里似乎还有双江爸压抑的咳嗽声,
“吃饭了没?”
“吃了,妈。你们呢?爸的咳嗽好点没?”
绾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咳…老样子,药吃着呢。”
双江妈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你…你一个人在外面…还好吧?钱够花不?别太省着…该吃吃…”
“我挺好的,妈。钱够用,你们别操心我。”
绾恩飞快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冰冷的栏杆。阳台对面楼里亮着温暖的灯光,隐约能听到一家人吃饭的笑语声。
“那就好…那就好…”
双江妈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哽咽,
“就是…就是有时候,夜里醒了…总觉得…江儿他…他还在西屋睡着…早上起来,还想着去给他熬点粥…”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吸鼻子声,
“绾恩啊…妈就是…就是想听听你声音…妈知道你心里也苦…”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呜咽冲口而出。
眼前瞬间模糊,双江妈那佝偻的、丧子之痛的身影,双江爸沉默抽烟时通红的眼眶,还有双江最后那无声的“对不起”…
所有被她刻意遗忘、用周建的热闹强行压制的画面,排山倒海般涌了上来!清晰得让她窒息!
强烈的内疚感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尖上!
她这是在干什么?!双江尸骨未寒,他的父母在老家日夜煎熬,沉浸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悲痛里,而她,他名义上的妻子,却在城市的角落里,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寻求慰藉和遗忘!
这是一种怎样的背叛?!对双江,对那两位把她当女儿看的老人!
“妈…我…”
绾恩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剧烈的颤抖,
“我…我也…想你们…”
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下。
她捂住嘴,不敢让哭声传过去。
挂了电话,绾恩在冰冷的阳台上站了很久,
她知道这样不对。
她知道这内疚会如影随形。
可她没有办法停下来。
就像染上毒瘾的人,明知有毒,却无法抗拒那片刻的虚幻慰藉。
周建是她现在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她对抗那汹涌悲伤和孤寂的唯一屏障。一旦离开这喧闹和温度,
她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阳台门。
周建抬起头,看到她微红的眼眶,
“咋了?谁的电话?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
“没谁,”
绾恩垂下眼,声音有些哑,
“风大,迷眼了。”
她走过去,在周建身边坐下,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靠在了一起,
周建没在意,伸手把她搂过去,粗糙的手指蹭着她的脸颊,
“傻丫头,阳台风大你不会进去啊?”
绾恩僵硬地靠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心里那个巨大的空洞,此刻被内疚和痛苦塞得满满当当,
就这样吧。
她绝望地想。
就这样保持下去。
首到时间真的冲淡一切,首到她想起双江时不再痛彻心扉,首到…也许和周建真的能有个结果?
虽然这念头一闪而过。但至少现在的这点温暖,是她唯一能抓的住并实实在在拥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