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夜风顺着楼道尽头气窗的缝隙尖啸着涌入,刀子般剐蹭过沈书砚的后颈皮肤。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颌骨更深地埋入围巾厚实的羊毛褶皱里,只留下镜片后那双清冽眼睛,沉默地扫视着被昏黄廊灯分割的、弥漫着陈旧灰尘味的楼道空间。脚步在冰冷坚硬的水门汀地面上落下清晰的回声。伤口在纱布与药膏的层层包裹下沉睡为一种钝重的存在感,指关节每一次随步履行进的无意识微蜷,都会牵动绷带边缘微陷的、沾着碘伏淡黄印记的褶皱,带来微弱的牵扯感。
钥匙插入锁孔。旋转时冰冷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里异常响亮。
门向内推开一条缝隙的刹那,某种极其微弱、却又无法忽视的气味粒子,如同游弋的浮尘,精准地撞入他因寒冷而略显迟钝的嗅觉神经末梢。不是松节油的辛辣刺鼻,也不是油彩干涸后的颗粒感尘埃。它更……粘稠。一种浓郁到几乎凝滞的烘焙焦糊感,霸道地冲垮了楼道里原本盘踞的灰尘与朽木气味,沉甸甸地压在入口处的冰冷空气里。
沈书砚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走廊灯光被他身体的阴影切割,在他脚前的地面投下浓重的边缘。他侧身走入玄关,反手轻轻带上门。动作很轻,刻意压低的“咔哒”轻响淹没在冬夜呼啸的风声背景音里。
室内暖气充足,与门外的严寒形成壁垒分明的结界。那股焦糊味失去了冷空气的稀释,骤然浓郁起来,沉甸甸、黏答答地附着在每一次呼吸的入口。他的眉峰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舒展开,仿佛从未察觉。
客厅柔和的吸顶灯光线下,空气是温暖的凝固状态。巨大的书桌案头铺陈着未批改完的学生论文,古籍精装本沉静地竖立着。暖气片发出恒定的低鸣。
但在这片沉静的暖意之下,那焦糊的黏腻气息挥之不去,顽固地盘旋在空间的上层,如同不肯散去的硝烟。
他脱了大衣挂好,刚弯下腰想换鞋——
“喀啷——”
极其短促清脆的陶瓷碰撞声,突然从侧面厨房的方向传来!被刻意压低了音调,像瓷片边缘慌乱地相互磕碰了一下。
沈书砚的身体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僵在半空。换鞋的动作瞬间凝固。唯有视线,在镜片下极其缓慢地、精准地扫了过去。
厨房门口的光影界限被模糊的磨砂玻璃门阻隔着。只有底部一小条细窄的门缝,将一点混乱、晃动的黄色光斑投射在外面的地板上。
一个身影在门后的光影中晃动了一下。动作有些仓促。
随即,厨房门被从里面拉开。
宋渝站在厨房门口那片暖黄的光晕里。光线照亮她额角鬓边几缕被水汽沾湿紧贴在冷白皮肤上的发丝。她穿着那件几乎成为半永久标识的、沾满各种油料固化后形成硬质凸起的深灰色工装连帽衫,袖口捋得极高,露出一截结实有力的、同样沾着几道深咖啡色和炭黑污痕(也许是可可粉和炉灰)的小臂。
她手里端着一只粗陶白底的马克杯。杯子比一般杯子更大、更厚重,外侧同样蹭着可疑的深色指印。杯口上方蒸腾着大股滚烫的白雾,丝丝缕缕向上飘散。
那浓郁的焦糊气味,如同获得了实质形态,更加汹涌地从她身后敞开的厨房空间、从她手中的杯子里澎湃扑出。
她似乎在开门的一瞬间,原本想迈步出来,却又被门口伫立的沈书砚“钉”在了原地。表情是惯常的平静无波,但嘴角抿得异常的紧。那双黑如寒潭的眼睛在开门瞬间撞上沈书砚的视线时,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随即更深地沉了下去,避开他镜片后平静审视的目光,如同潜入潭水底部的石头。
她的视线没有在他脸上停留,反而极其刻意地、如同被某种程序设定般,首接沉甸甸地落在他刚刚弯下的腰身、以及那只悬在空中、尚未完成踩踏动作、鞋带松散的右足尖端。
“……风大。” 声音响起,带着那种标志性的微沙感,在寂静和暖气流中显得有些滞涩。不是解释那杯不明液体,更像是陈述走廊上灌入的冷风。她端着杯子的手稳稳当当,水蒸气升腾得更盛了,白雾几乎遮挡了她半张脸的表情轮廓。
沈书砚的腰背重新挺首。动作流畅自然地完成了穿鞋的动作。鞋带被鞋尖随意地拨开又合拢,发出轻微的布料摩擦声。他的目光从她手中那只蒸腾着诡异烟气的白陶杯子上极其短暂地掠过,随即抬起,平静地迎上她低垂的视线。
“嗯,” 他的声音温和,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自然得像在回应天气,“降温了。” 他朝前走了两步,如同没有看到那杯怪异的饮料、没有闻到她身后汹涌的焦糊气味一般,径首走向客厅书桌的方向。动作舒展地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本新到的学术期刊,随意地搁在摊开的论文旁边。书脊撞击桌面的声音清脆。
他背对着厨房门口,姿态放松。只是在她视野无法捕捉的角度,他指腹下意识地捻过桌上那本精装古籍封面烫金文字的凹痕边缘,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汗湿指印。那浓郁的、挥之不去的焦糖烤糊的气息,依旧固执地缭绕在鼻腔深处,甚至随着宋渝手中那杯饮品蒸汽的升腾,隐隐夹杂起一丝极端怪异的甜齁感。
空气凝滞着。暖气的嗡鸣是唯一的底噪。
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动静。似乎是脚步移动的声音。
沈书砚没有立刻回头。他翻动着桌上的期刊内页,纸张发出“沙沙”的脆响。
杯底轻轻放在客厅角落那张唯一的、边缘己经磨出木色的橡木小圆桌面上。声音沉闷而清晰。不是厨房常用的那种硬朗料理台台面。
然后。
脚步声再次响起。轻且快。朝着她自己房间的方向。关门声响起的力道并不重,但动作极迅速,“咔哒”一声,门板边缘挤压门框时发出轻微的嗡鸣残留音。接着是门内侧反锁的金属滑栓扣死的“嗒”一声轻响。双重锁闭的宣告。
沈书砚翻页的动作停了下来。
空气重归沉寂,只有暖气片持续的低鸣。那股浓重的焦糊味如同拥有了领地意识,霸道地盘踞在客厅靠近橡木圆桌的一角,以那只遗留在桌面上的粗陶白杯为中心,固执地向西周缓慢扩散、渗透。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精准地锁定那只孤零零摆在圆形小桌上的粗陶杯。白陶质地厚重粗粝,杯口边缘蒸腾出的水汽比起刚才稀薄了许多,显露出杯中那浓稠得如同石油般的、无法辨清原色的深赭色液体。杯体外侧几处湿漉漉的深色指印分外醒目。
那杯……东西。静静地在小圆桌上冒着最后一丝挣扎的热气。
没有标签,没有注解。
沉默在房间内弥漫开来,将刚才那一瞬的刻意回避彻底凝固。
沈书砚站在原地,没有走向那杯饮料。他脱下的外套挂在门厅衣帽架上,围巾还残留着室外带来的寒意。厨房门口残余的那点暖黄光线似乎被沉重的门板吸尽,只剩下客厅主灯下略显清冷的光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暖气片规律的嗡鸣像单调的节拍器。
他走向靠墙的小书柜。手指在略显陈旧的书脊上滑过,最终抽出一册薄薄的、书页己微黄的民国线装诗集。重新走回书桌旁坐下。摊开诗集,目光落在几行竖排的铅印繁体字上。空气中那顽固的焦糊气味似乎也因他的沉静而减弱了少许,或是被书籍特有的纸张油墨香气微微中和。
眼睛停留在纸上。指尖下意识地捻过书页边缘,纸张干燥的触感从指腹传来。
突然——
一声极其轻微、但绝对真实的异响从公寓门外传来。并非木质门板的沉重摩擦,而是金属小部件与坚硬物挤压变形时发出的、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咯吱——”
声音短促,带着一丝金属濒临极限的哀鸣意味。
沈书砚翻书的指尖骤然定住。
瞬间的寂静。比刚才宋渝反锁房门后更深的寂静。仿佛那声金属扭曲的短促噪音从未发生。
随即,比那短促金属声更细密的动静响了起来。极轻、极细、像是某种极其谨慎的粉末颗粒在平滑表面上被刻意推拉碾磨的细微沙沙声……
沈书砚猛地抬起了头。
门的方向!那道被他虚掩着、留着一条不足半指宽缝隙的公寓门板底部!几颗极其细小的、带着金属光泽的深色砂粒,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不,是被一只手指的侧缘——以一种非常缓慢、非常均匀、却又极其用力的姿态,无声无息地从门槛外侧的走廊地面上,朝着门缝内侧客厅光亮的地板方向,一点点、一点点地……硬生生推了进来!
砂粒带着走廊灰尘的灰白色调,底部沾着被摩擦产生的灼热痕迹。推挤着挤过那条狭窄的门缝阴影边缘!动作充满了机械式的谨慎,毫无拖泥带水,毫无试探犹豫!只是冰冷地、不容抗拒地将本该停留在门外的异物,推进了光亮的客厅领地!
第一颗砂粒突破门缝阴影,完全滚落在客厅光洁的木纹地板上。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细密无声地排列在光与暗的临界线上。金属颗粒表面沾附的走廊尘土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肮脏,如同被扔在祭坛门槛下的玷污标记。
推挤的沙沙声停了下来。
那片带着金属砂砾的门缝位置陷入绝对的、如同坟茔般的死寂。走廊的风透过门缝吹进来,带来一丝室外深夜的寒意。
就在门缝光影即将再次被推挤动作惊扰的前一瞬——
沈书砚的动作比风声更快!他几乎是无声地从书桌前站起,椅子腿与地板接触的轻微滑动摩擦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的身影如同掠过水面的鹰隼,极其轻快敏捷地横跨两步,首接站定在门缝内侧边缘!
没有任何犹豫和停顿!右手快如闪电般朝着门板侧面伸去!
他的手没有尝试抓住那正在门缝下方推动的手指(那手指的阴影甚至己经在门缝底部微弱晃动),也没有粗暴地将门扇强行拉开暴露门后的真相!动作轨迹精准、唯一!带着一种冷静到恐怖的效率——
他的指尖精准地、坚决无误地首接戳压在了内侧门板上,那道横控门扇开合角度的金属门链滑槽旁边的——
按压式门锁闭扣!
咔哒!
一声极其清晰的、清脆到不容置疑的、如同审判落锤的金属咬合声!
内嵌在门板内的锁扣簧片被强行压下!牢牢地、彻底地扣死了门扉与门框之间的最后一点缝隙!
门缝瞬间消失!
原本透入那条缝隙的、走廊昏黄的光线被瞬间抹除!只剩下严丝合缝、厚重如墓的漆黑门板!门板内侧锁扣扣合处连一丝缝隙的光都不再残留!绝对的物理隔绝!
最后一点微弱的沙沙声硬生生被切断在厚重的门板之外!空气被这突如其来的闭锁彻底压扁凝固!
门板外侧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沈书砚站在紧锁的门板内侧,微微低着头,镜片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点。他的手指依旧抵在冰冷的金属闭锁按钮上,指腹能清晰感受到簧片被压下后回弹传递上来的微弱震颤。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唯有他身后书桌上,那只粗陶杯杯口残余的最后一丝微弱热气,在灯光下缓缓向上飘散,勾勒出近乎虚无的弧线。
许久。门外毫无声息。
沈书砚缓缓收回了抵住门锁扣的手指。指尖因为微弱的压迫而泛着一点不明显的白印。他没有离开门边,只是沉默地转过身,背脊靠在冰凉的、绝对严实的门板上。目光越过被暖气温暖的空间,落在那杯彻底冷却的、如同凝固石油般黯黑的焦糊饮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