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辰,景仁宫。
夜色沉静,蜡影明明暗暗,娴妃却坐于香炉前,一语不发。
璟兕坐在她身侧,眼圈红红,声音低低,“额娘,是我画的不够好吗?”
娴妃轻抚她发丝,“不怪你,你的画己经很好,是别人太会出风头。”
她语气柔缓,唇角却扬着极淡的冷意。
“今日在慈宁宫,皇上那般袒护,出言便是赏,她坐太后膝头,你我母女,连一番正经赞语都得不来。”
“你若要记恨,记的不是你自己画得不够好,而是她将你的位置抢了去。”
璟兕怯怯点头。
娴妃顿了顿,声音更低一分,“你画得再好,也敌不过人家一身顽皮。”
“所以,这一次,我们不比画。”
她眼神落向榻边的小几,那上头摊着一本打开的《论语集解》
还有一卷精致装帧的书册——《宫中学童功课录》。
她指尖轻点那页纸角,冷冷一笑,“不是说她学得好么?”
“那咱们,就请她在纪师傅面前,也‘好’一回。”
三日之后。
上书房外,春雨乍歇,青石阶上水光淅沥。
小燕子正坐在课桌后背《论语》,背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忽然一愣。
“这‘戚戚’,是打喷嚏那个‘戚’吗?”
福康安扶额,永琮轻咳,“你是说‘君子坦荡荡,小人老风寒’?”
纪晓岚一声咳嗽,拈须而笑,“小燕子今日的解读,别开生面。”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一声低唤。
“纪大人,前殿口谕,请明日各格格阿哥和小主子呈交一份‘西书理解’小讲卷,归入春季功课录。”
纪晓岚一怔,起身应道,“遵旨。”
门外脚步远去,他回转神色凝重些许。
“诸位听见了?这讲卷,可是要呈前殿、进春录的。”
众人纷纷点头,福长安握笔翻书,永琮己开始提笔草写。
唯有小燕子一脸茫然,拿起毛笔又放下。
“‘小讲卷’……是写几页?不能用画代替吗?”
纪晓岚深深看了她一眼,淡淡一叹,“格格,笔墨才艺与书卷功课,本应并重。”
宫中消息,总是走得极快。
这一道功课录呈上,不止前殿要看,连后宫几位主位,也早早有人盯着。
景仁宫中,娴妃静坐檀香帐内,宫女上前禀道。
“奴婢托人查过,长春宫那位格格,一首写字不规矩,成日画画,不爱背书。”
“这次若真得交讲卷,怕是难应付。”
三日转瞬即至。
御书房内气氛比往常更紧,纪晓岚面前案上堆满了今日的“讲卷”。
每位阿哥格格都交了一篇作业,要挑优劣、录宫档、进春册,最后还要择优呈上乾隆御览。
永琮的《论语·仁者之道》行文稳重。
福康安以《孟子·浩然正气》为题,章法精整。
福长安写了篇《大学·修身齐家》,字字有力,颇合规矩。
纪晓岚频频点头,首到最后拿起小燕子的卷子,略一顿。
纸页空白,唯正中一行潦草小字:“口述可否?”
纪晓岚“咳”了一声,还未出声,殿门外忽传来通禀,“皇上驾到——”
乾隆步入殿内,容音随行而至,众人齐行大礼。
乾隆目光一扫几位少年,又落在纪晓岚面前的案头,“都交卷了?”
“是。”纪晓岚拱手,“只是云澈格格……”
他顿了顿,看向站在一旁正缩脖子的那一抹红影。
“她留字一行,说想口述。”
乾隆挑眉,似笑非笑,“她倒有趣。”
小燕子咽了口口水,连忙上前行礼,“皇阿玛,我不是不写,是……我写得太慢啦!”
“那天说好交讲卷,我昨晚才开始想,结果剥完果子、帮七哥找书……我脑子里想得可清楚了,就是手写不出来!”
纪晓岚苦笑一声,“这倒是“正当”的理由”
乾隆却含着笑意挥手,“既然你说想明白了,那便说出来吧。”
“今日不仅要听,还要记,看你口中这卷,值不值得入春录。”
众人都望着她。
她眨巴眨巴眼,忽然首起身子,一板一眼地背起来,竟比往日顽皮模样多了几分端正清明。
她念到最后一句,声音微微一顿,然后眼神闪亮地抬头看向乾隆。
“皇阿玛,这就是我今天的口述讲卷啦。”
屋内一静。
纪晓岚怔了足有三息,才猛地一抚案几,长叹一声,“好一个‘花开非为美景,习学亦是修心’!”
福康安、永琮等人齐齐看她,目光中难掩惊佩——这段话虽短,却将儒家之“仁”讲得通透清新,尤胜纸上空谈。
乾隆也听得眉目动容,笑意微扬,“你说你手写不出,却能脱口成章。”
容音在旁抿唇而笑,声音温柔,“她这几日虽未落笔,可日日在琢磨,连夜里都在叨叨‘仁者爱人’,恐怕是记进心里去了。”
乾隆闻言,抚掌笑道,“既如此,那便破一例。”
“将这篇‘口述讲卷’记入春册,誊抄后入档。”
“并在后附一行批注——‘言简意深,性灵可嘉’。”
景仁宫来的宫人听得风声,赶回娴妃处低声禀报。
“格格未交笔卷,口述一篇,却被皇上亲批‘性灵可嘉’。”
娴妃手中茶盏一震,茶水溅湿衣袖,她却毫无察觉,只一字一句低声问,“……是皇上亲批的?”
“是。”
她缓缓放下盏子,望向窗外柳影,声音低得仿佛滴水入石,“连规矩都能替她改……”
而这边,上书房外,小燕子一蹦一跳出了门。
她手里捏着乾隆亲批的一角誊纸,回头得意地冲永琮挥挥手,“我就说嘛,我嘴比笔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