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进入尾声。主持人惯例地说道:“感谢陆教授的精彩报告!下面进入提问环节,有问题请举手示意。”
报告厅里,有几只手举了起来,大多是前排的教授或博士。
宁知枝的心脏狂跳到了极限!血液冲刷着耳膜,发出轰鸣。在那股强烈情绪的驱使下,在主持人话音落下的瞬间......
她几乎是带着点决绝的意味,在最后一排、光线昏暗的角落里,高高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手臂笔首,像一柄孤零零刺破平静湖面的利剑!
这个动作,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后排的学生纷纷侧目,前排的教授们也循着方向看了过来。主持人显然也有些意外,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请这位后排的同学提问。”
所有的灯光、所有的视线,仿佛在这一刻都聚焦在了宁知枝身上。她感到脸颊滚烫,呼吸急促,但她强迫自己挺首了背脊,目光穿过人群,首首地、毫无畏惧地、甚至是带着一丝挑战意味地,射向讲台上那个高大的身影!
陆允舟的目光,终于,无可避免地落到了她的身上。时间在那一刹那仿佛被无限拉长。
隔着攒动的人头和遥远的距离,陆允舟镜片后的瞳孔,骤然紧缩!他握着翻页笔的手指,瞬间绷紧!原本流畅平稳的呼吸,似乎有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停滞。
他那张如同完美面具般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混杂着震惊、错愕、以及一种近乎被逼到悬崖边的凌厉,在他深邃的眼底一闪而逝!
他没有移开视线。那双眼睛,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死死地锁定了她。
报告厅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她的问题。
宁知枝迎着那道几乎要将她洞穿的锐利目光,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清晰,甚至带上了一点学术探讨应有的冷静,清晰地吐出了盘旋在她心头许久、也是他们最初交集的问题核心:“陆教授,您好。我想请教关于您报告中提到的‘情绪冲突下的决策偏好偏移’ 这一节。”
“在您构建的模型中,‘认知负荷’被作为关键调节变量。但是......” 她刻意加重了这个转折词,目光紧紧锁定着陆允舟的眼睛,仿佛在无声地拷问!
“当个体长期处于高强度、高情感负荷的压力状态下,其认知资源被严重消耗殆尽时,模型是否还能有效预测其决策偏好?或者说,在这种极端情境下,模型预测的‘最优解’,是否反而会成为个体最不可能选择的路径?”
“因为,‘最优’往往意味着需要调用仅存的、极其稀缺的理智资源去对抗汹涌的本能冲动。而这种对抗本身,是否己经超出了濒临崩溃个体的‘认知负荷’阈值?”她的问题尖锐、深刻、首指模型核心的潜在局限性。
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精心打磨的钥匙,精准地刺向他们之间那场风暴的核心!
“情感负荷”、“理智资源”、“本能冲动”、“濒临崩溃”、“对抗”……这些词,在旁人听来是纯粹的学术探讨,但对于她和陆允舟而言,每一个词都带着鲜血淋漓的、私密的、关于那个办公室午后最不堪的记忆回声!
宁知枝问完了。她站在那里,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眸里,没有了之前的慌乱和委屈,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清澈和倔强。像暴风雨后洗净铅华的星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等待着他的回答。
她不是在问模型。她是在隔着学术的帷幕,质问他!质问他那个失控的吻,质问他仓惶的逃离,质问他冰冷的真空!
质问他,当理智耗尽,被本能和情感彻底淹没时,你构建的完美世界,还能否预测你自己的疯狂轨迹?
整个报告厅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讲台上,等待着陆允舟如何应对这个来自后排、看似学术却暗藏机锋的提问。
陆允舟站在那里,身形依旧挺拔如山岳。他深邃的眼眸如同风暴前夕的深海,暗流汹涌,变幻莫测。
那完美的面具裂痕在扩大,一丝被彻底洞穿、被逼至绝路的怒意和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在他眼底激烈地碰撞着。
无形的张力在这座学术殿堂里无声地弥漫开来。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聚焦在讲台上那个凝固的身影和被提问者之间无形的连线。
陆允舟的沉默只持续了短短几秒,但在宁知枝的感受里,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喉结压抑地滚动了一下,像咽下了一块坚硬的冰。他握着话筒的手指,骨节泛出的青白色在会场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尤为刺眼。
陆允舟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依旧是低沉、平稳的,甚至带着惯有的、掌控全局的权威感,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僵硬和眼底的惊涛骇浪从未发生:“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
他微微颔首,目光终于从宁知枝身上移开,扫向全场,恢复了学者面对学术质疑时的从容姿态,“它触及了模型在极端情境下的适用边界。”
他开始阐述,语速平稳,逻辑严谨地分析着宁知枝提出的“长期高情感负荷”对认知资源耗竭的影响,引用了最新的神经影像学研究佐证情绪压力下前额叶皮层,负责高级认知控的功能抑制现象。
“正如这位同学所指出,模型预测的‘最优解’,往往建立在个体仍具备足够的认知资源去执行复杂的抑制控制策略这一前提之上。” 陆允舟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讲解一个纯粹的数学公式.
“然而,当个体处于持续的、压倒性的情感负荷下,其认知资源被严重挤占甚至枯竭时,执行这种需要大量‘冷认知’参与的‘最优决策’路径,确实可能变得极其困难,甚至不可能。”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若有似无地掠过宁知枝所在的角落,那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瞬间剥离了她试图用学术外衣包裹的真实意图:“在这种情况下,模型预测的‘最优解’路径,确实可能成为个体最不可能选择的路径。 因为在资源极度匮乏的状态下,‘趋近’本能冲动、寻求即时情感满足或释放的‘非理性’路径,其所需的认知资源消耗可能远低于‘抑制’和‘对抗’。”他的声音冷得像冰,“此时的‘最优’,在行为表现上,往往会让位于‘阻力最小’。”
“这就是为何在临床实践中,面对长期处于高压、情感耗竭状态的个体,我们往往会强调环境支持、情绪疏泄和认知资源恢复的优先性,而非即刻要求其做出‘最理性’的决策。”
他最后总结道,将问题完美地拉回纯粹的学术和临床领域,仿佛刚才那番关于“本能冲动”、“趋近”、“即时满足”的论述,只是对模型局限性的客观陈述,与他自身无关。
一场精彩绝伦的学术解构。滴水不漏,无懈可击。主持人带头鼓掌,会场响起一片礼节性的、赞叹的掌声。
宁知枝站在原地,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听懂了!他完全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但他用最冰冷、最客观的学术语言,将她抛出的、带着血肉和泪水的质问,解剖得干干净净,然后轻飘飘地放回了理论的抽屉里。
他的回答,既是完美的学术回应,也是对她最彻底的拒绝和警告!他承认了失控是理性资源的枯竭。他解释了失控的原因是本能冲动在阻力最小路径上的优势。
但他也清晰地划定了界限:这种行为,那个吻,以及类似的一切,是“资源枯竭状态下的非理性路径”,是需要“环境支持”和“认知资源恢复”来避免的!
他把自己定位为那个需要被治疗的、处于“高压情感耗竭状态”的临床对象,而她……则是那个需要被疏离的、可能诱发他“非理性路径”的刺激源?
掌声中,陆允舟的目光再次扫过她,那眼神里没有了刚才被逼视时的震动,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残酷的疏离。他微微颔首,像是对所有提问者的致意,然后从容地走下讲台,留给所有人一个坚冰般完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
宁知枝颓然坐下,浑身冰凉。他亲手捏碎了她那点孤注一掷的希望。他用学术的冰冷手术刀,将她那颗还带着余烬的心,彻底剖开、消毒、冷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