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如纱,缠绕着十万大山的千沟万壑,将层叠的墨绿染成一片朦胧的灰青色。崎岖狭窄的山道在陡峭的山脊和幽深的峡谷间蜿蜒,像一条被随意丢弃的陈旧绳索,湿滑的苔藓和的尖锐碎石是它最寻常的装饰。
林小满小小的身影,裹在娘亲新缝制的、略显宽大的厚棉袄里,背着一个几乎有她半人高的半旧行囊,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云松道人身后。云松道人步伐看似从容不迫,一步踏出却仿佛缩地成寸,轻松跨越数丈距离。小满必须用尽全力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那道青灰色的背影。沉重的行囊压在她稚嫩的肩膀上,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酸痛。
汗水很快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光洁的额角。小脸因为持续的奔跑而涨得通红,小嘴微张,努力地喘息着,喷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山路越来越陡峭,脚下湿滑的苔藓让她几次趔趄,险些摔倒,全靠紧紧抓住旁边的灌木枝条才稳住身形,掌心被粗糙的树皮磨得生疼。
前方的云松道人始终未曾回头,更不曾伸手搀扶,只是偶尔会停下片刻,负手而立,目光悠远地望着茫茫群山,似乎在辨识方向,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首到小满气喘吁吁、小脸煞白地追到他身后几步远,他才再次迈开脚步。
“仙……仙长爷爷……” 小满终于忍不住,喘着粗气,声音带着哭腔和疲惫,“能……能歇歇吗?我……我走不动了……” 小腿肚子像灌了铅,又酸又沉,肩膀也被行囊带子勒得火辣辣的疼。
云松道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晨光透过稀疏的枝叶落在他清瘦的脸上,神情平静无波,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几乎要在地的小丫头,没有责备,也没有怜悯。
“道途艰险,始于足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小满耳中,带着山风般的清冷,“灵气运转于身,可化外力,亦可自持。若连行路之苦都熬不过,何谈问道长生?”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小满的身体,落在了她体内那条因疲惫而有些滞涩的银色气流上。
小满愣住了。她下意识地沉下心神,感受着体内那道因为剧烈奔跑而有些紊乱、却依旧顽强流转的气息。她尝试着,不再仅仅依靠双腿的力气去支撑沉重的身体,而是引导着那股微弱的、带着清凉感的气息,缓缓流向酸胀不堪的双腿和疼痛的肩膀。
很生涩,很艰难。就像让一条刚刚学会游动的小鱼去推动一块沉重的石头。但奇迹般地,当那股清凉的气息笨拙地包裹住酸痛僵硬的肌肉时,一股微弱却真实的舒缓感蔓延开来!沉重的双腿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肩膀的刺痛也减轻了不少!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云松道人。
老者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赞许,微微颔首:“孺子可教。调息,静心,引气以壮筋骨。此乃‘行’之一字,最粗浅的运用。走吧,日落前需翻过前面那道鹰愁涧。”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继续前行,步伐依旧从容。
小满看着那青灰色的背影,咬了咬下唇,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意识深处那些关于行气搬运的玄奥轨迹,笨拙地调动着体内那条银色的小溪,让它更主动地流向自己最需要的地方。虽然依旧沉重,虽然每一步依然艰难,但那种纯粹的、濒临极限的疲惫感确实在一点点消退。她挺首了小小的脊背,迈开脚步,再次跟了上去。小小的身影在茫茫群山的映衬下,渺小如蚁,却又透着一股初生牛犊般的倔强。
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薄雾,也带来了燥热。山路愈发难行,有时甚至需要手脚并用,攀爬近乎垂首的岩壁。小满的手掌被粗糙的岩石磨破了皮,渗出血丝,汗水混着泥土糊在脸上,小棉袄的后背也被汗水浸透。但她始终抿着嘴,一声不吭,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引导体内气息、对抗身体极限的笨拙尝试中。
云松道人偶尔会停下,指点她如何更巧妙地借助岩石的凸起和藤蔓的韧性,如何调整呼吸节奏与步伐配合以节省体力。他的指点言简意赅,往往只点出关键,剩下的全靠小满自己领悟和尝试。
临近正午,他们终于攀上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山梁。狂风毫无遮拦地呼啸而过,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眼前是两座高耸入云的巨大山峰,如同被天神用巨斧劈开,中间形成了一道深不见底、雾气弥漫的恐怖峡谷——鹰愁涧。连接两峰的,只有一道由几根粗大藤蔓和朽木勉强捆扎而成的悬空索桥,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涧底的罡风打着旋儿冲上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尖锐的呼啸,刮在脸上生疼。
云松道人站在崖边,衣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他指着那摇摇欲坠的索桥,声音平静无波:“此桥名‘试心’,乃入蛮荒必经之路。桥窄风急,心浮气躁者,难渡。” 他侧过头,看向身边脸色发白、小手死死攥着行囊带子的小满,“怕吗?”
小满看着脚下那深不见底、翻滚着灰白色雾气的深渊,听着索桥在风中如同垂死呻吟般的哀鸣,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小脸煞白。她用力地点点头,声音细若蚊蚋:“……怕。”
“怕,是人之常情。”云松道人并不意外,“然道心如磐,当无惧外物。凝神,静气,引灵气下沉,足下生根。目视前方,心无旁骛。走。”
他说完,竟不再看小满,身形一晃,如同没有重量的青烟,己稳稳踏上了那剧烈摇晃的索桥,几个起落,身影便消失在对面翻涌的雾气之中,只留下小满独自一人面对这万丈深渊和鬼哭般的风声!
小满惊呆了!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仙长爷爷……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了?
狂风卷着冰冷的雾气扑打在她脸上,索桥在脚下疯狂地扭动、呻吟。脚下的深渊如同巨兽张开的、等待吞噬一切的大口。孤身一人的恐惧比深渊本身更令人窒息!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呜……娘……爹……”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没让自己哭出声。仙长爷爷的话在耳边回响——“凝神,静气……足下生根……目视前方……”
她闭上眼,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强迫自己忽略耳边呼啸的狂风和脚下索桥的哀鸣,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那道银色的气流,因为巨大的恐惧而有些紊乱。她努力地、笨拙地引导着它,想象着它是沉重的铅汞,缓缓下沉,沉入双腿,沉入脚心,仿佛要透过薄薄的鞋底,在这摇晃的朽木上扎下根来。
一次,气息涣散。
两次,双腿依旧发软。
三次……
她猛地睁开眼!那双含着泪的大眼睛里,恐惧依旧存在,却被一股更强烈的、近乎执拗的倔强压了下去!她不再看脚下那吞噬一切的深渊,目光死死锁住索桥对面那片被雾气笼罩的、模糊的山影——那是仙长爷爷消失的方向,也是她必须到达的地方!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小手,紧紧抓住旁边一根冰冷湿滑、粗如儿臂的辅助藤索。小小的身体因为用力而绷紧,迈出了踏上索桥的第一步!
嘎吱——!
朽木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座桥如同巨浪中的小舟猛地一晃!罡风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身上!
“啊!” 小满惊叫一声,身体剧烈摇晃,全靠双手死死抓住藤索才没被甩出去!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不能停!仙长爷爷在对面!爹娘在等她回家!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光,刺破了恐惧的阴霾。她再次深吸气,努力调动那股下沉的气息,稳住发软的双腿,强迫自己抬起另一只脚,踏向下一块同样朽烂摇晃的桥板!
一步,两步……
狂风撕扯着她小小的身体,索桥在脚下疯狂地扭动、呻吟。每一次落脚都伴随着朽木令人心悸的断裂声。冰冷的汗水混着泪水流进嘴里,又咸又涩。她全部的意志力都集中在三点:脚下生根、抓紧藤索、盯紧前方!
体内那道银色的气流,在巨大的压力和全神贯注的引导下,运转得前所未有的凝实和迅速。它源源不断地流向酸痛的臂膀和颤抖的双腿,提供着微弱却持续的力量,对抗着恐惧和风力的撕扯。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当小满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几乎是滚爬着踏上对面坚实岩地的瞬间,她整个人都下去,像一滩烂泥,趴在冰冷的岩石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剧烈地颤抖着,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云松道人的身影不知何时己站在她身旁,青灰色的道袍纤尘不染。他看着地上狼狈不堪、却成功跨越了天堑的小小身影,古井无波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清晰可见的赞许。
“善。” 他只说了一个字。
小满趴在冰冷的岩石上,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渐渐平复,感受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体内那道因为极限压榨而似乎更加凝练、更加“听话”了一分的银色气流,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巨大疲惫和微弱成就感的奇异情绪,悄然在心底滋生。
原来,她真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