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二狗!张叔……给你满、满上!!”
张大爷舌头有些打结,手指微微发颤,却固执地将那辛辣的液体高高斟满。
“哎,张叔” 陈二狗唇角噙着一丝淡笑,稳稳接过那快要溢出的酒杯,“这酒……性子太野,您悠着点。”
他目光掠过张大爷泛红的脸颊,随即不着痕迹地滑向窗外——夜色己如浓墨般泼染开来,几点寥落的星子,冷冷缀在天幕。
此时虽是盛夏,晚风掠过棚户区低矮的屋檐时,却总裹挟着一缕驱不散的凉意。
门外,昏黄的灯火在棚户区深处明明灭灭,如同困倦的眼。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悄无声息地潜过街角,细弱的喵呜声转瞬便被无边的寂静吞没。
张大爷捏着空酒壶的手悬在半空,浑浊的视线仿佛也随着那飘散的酒气,坠入了某个深不见底的、被岁月尘封的角落。
他喉间滚出一声浊重的叹息,猛地抄起桌上那半壶白酒,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几口灌了个底朝天! 昏黄的灯光打在他脸上,眼角的皱纹深如刀斫斧劈。
“二狗……” 酒气混着浓重的鼻音喷涌而出,“今儿……叔心里……痛快!”
他枯瘦的手在桌角一个敞着口的黑色塑料袋里摸索一阵,抓出一把还沾着新鲜湿泥的花生,不由分说地塞到陈二狗跟前。
另一只手己麻利地拧开新酒壶,“哗啦”一声给自己又满上了:
“你婶子……她啊……”
他浑浊的眼里忽然有了光,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嘶哑:
“昨儿夜里!我梦见她了!在底下……嘿!”
他重重一拍大腿,唾沫星子都溅了出来:
“穿金戴银!那金镯子……晃得人眼晕!衣裳……是城里最时兴的料子!后头……还跟着俩水灵灵的丫头片子伺候着!那派头……啧啧,下巴都快扬到天上去了!”
陈二狗默默捻起一颗带泥的花生,粗糙的指腹慢条斯理地捻掉外壳,红皮的花生米丢进嘴里,这才抬眼看向张大爷,嘴角扯开一个安抚的笑纹:
“听您这么一说……婶子在下头,这是当上阔太太享清福了啊!””
张大爷听了这话,浑浊的眼眶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在昏黄的油灯光下莹莹发亮,可他布满沟壑的嘴角,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向上扯开,咧出一个近乎扭曲、却又盛满欣慰的大大笑容:
“可不咋的!” 他声音再次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夸张的肯定,“你婶子啊……她这辈子……跟着我……净吃糠咽菜了!这下……这下可算是……”
话音未落,那拔高的调子却像断了弦,猛地沉坠下去。他低下头,用力眨巴了几下眼睛,想把那层碍事的水光眨回去。那点倔强的泪花,偏就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打着转儿,固执地映着摇曳的灯火:
“……她……她总算……能过点……像人的日子了……”
他像是要堵住喉咙里涌起的什么东西,猛地抄起酒壶,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嘴角溢出几滴。
放下壶时,那咧开的嘴角依旧挂着笑,一种近乎痴迷的、带着极大满足的、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的笑容。
那场虚妄的梦,此刻成了支撑他残破余生唯一的、最温暖的支柱。
陈二狗胸腔里像塞了一团浸透苦水的棉絮,闷得他喉头发紧。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目光沉沉地落在张大爷脸上——那张被岁月风霜和苦难反复揉搓过的脸,此刻却因一个梦而焕发着近乎孩童般的光彩。
他缓缓端起自己那杯酒,杯沿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沉重的默契,碰了碰张大爷紧攥着的酒壶,声音低沉,却像沉入水底的磐石,字字清晰:
“叔,来。”
“这杯酒……敬婶子。”
“愿她在那头……顺遂安好。”
张大爷枯瘦的手臂猛地将酒壶高举过顶,脖颈上的青筋都因用力而凸起!他那颗花白的头颅,极其沉重、极其用力地一点:
“好——!敬她!!!”
沙哑的嘶吼裹着浓烈的酒气,撞在斑驳的土墙上!
一壶辛辣入喉,灼烧感首冲肺腑。
陈二狗刚放下空杯,还悬在半空的手腕却被张大爷一把攥住!那枯枝般的手竟爆发出惊人的力气,不容分说地将那空杯再次注满!
浑浊的酒液甚至溢出了杯沿,顺着陈二狗的手指往下淌。
陈二狗看着那汹涌的酒液,摇头失笑:
“张叔……您老今晚……这是铁了心要把咱爷俩都放倒在这儿啊?”
张大爷身体微微晃了晃,一只布满老茧的手下意识撑住油腻的桌角。
他抬起迷蒙的醉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陈二狗,望向某个虚无的深处,又像是凝聚了毕生的力气:
“放倒……就放倒!” 他舌头打着卷,语气里裹挟着疯狂的痛快:
“倩倩……倩倩的血债如今也……偿了!偿干净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当乱跳:
“你说!这……值不值当……咱再喝它……十个八个的?!啊?!”
浊泪混着酒水,顺着他深陷的眼角沟壑蜿蜒而下。
他却咧着嘴,笑得像个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的孩子。
陈二狗心底一震,眼眶微热,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值!当然值!”
他仰头,将满杯烈酒一饮而尽。
几杯烧喉的烈酒灌下去,张大爷仿佛把积压半生的脓疮血痂都撕开了,颧骨上涌起病态的酡红。
他沙哑的嗓门越扯越高,每一声嘶哑的大笑都像破风箱在拉扯,却透着一股近乎癫狂的、虚脱般的畅快。
陈二狗慢条斯理地捻碎一粒花生,红皮丢进嘴里。
他举起杯,“哐”一声重重撞上张大爷的杯沿,撞得廉价玻璃杯都嗡鸣!醉意像浓雾浸透他眼底,可那目光深处却淬着一点冰寒的清醒:
“张叔……” 他舌头有点大,笑容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甜蜜,“您琢磨琢磨……咋样弄死一个……信佛信到骨子里的人……才最……最解恨呐?”
张大爷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浑浊的眼珠转了转,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狂笑,枯掌把油腻的桌面拍得砰砰作响:
“哈!那还用说?!” 他唾沫星子飞溅,“就在他天天磕头念经的佛菩萨眼皮子底下!一刀!一刀!慢慢剐了他!让他那菩萨看着!!”
“错喽……张叔……” 陈二狗笑着摇头,枯瘦的手指凌空一点,“您啊……跟我这粗人……想一块儿去了……”
他话锋陡然一转,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却倏地飘远,穿透油腻的空气,落在虚空里某个点上,眼神瞬间变得异常……温柔, 连声音都放得轻软,仿佛在哄睡一个婴儿:
“……可她说啊……对真信佛的人……死……算个球?”
“那不过……是换张皮囊……重新走上轮回罢了……” 他收回目光,重新盯住张大爷,“您说……能给他……这重新做人的机会吗?”
看着张大爷茫然又使劲地摇头,陈二狗嘴角张开一个冰冷粘稠的弧度:
“最狠的……不是让他疼,” 他一字一顿,“是毁了他的道行!”
“逼他亲手……破了最重的戒!”
“让他重新沾上洗不净的血孽!”
“让他攒下的那点可怜功德……烧得精光!”
“让滔天的恶业……像毒藤缠死他!拖着他……”
他猛地抓起酒杯,仰头将残酒狠狠灌下!
辛辣的液体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淌下,如同血泪。再开口时,声音己淬满地狱的寒霜:
“要让他——”
“听着自己念了大半辈子的佛号……”
“却怎么也压不住……”
“那从十八层地狱最底下……爬上来索命的……招魂声!!”
话音落下的刹那,棚屋里那盏本就昏暗的油灯,灯芯猛地爆出一朵幽蓝的灯花,将陈二狗眼底最后一点伪装的醉意彻底焚尽,只余下无边无际、令人骨髓发冷的……寒!
张大爷脸上的狂笑骤然僵死,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窜遍全身,酒意瞬间醒了大半,只剩下满心的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