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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车在颠簸的土路上行驶，扬起一片黄尘。林建成坐在靠窗的位置，不时瞥一眼身旁的林秀兰。她始终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那本《纺织技术》的书，指节都泛了白。
"秀兰姐，喝点水吗？"林建成从帆布包里掏出军用水壶。
林秀兰摇摇头，目光始终没离开书本："不用，谢谢。"
车窗外，田野和村庄缓缓后退。八月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车厢里闷热难耐。几个农民打扮的乘客脱了布鞋，脚臭味混着汗酸味在空气中弥漫。
林建成打开车窗，让风吹散一些异味。他注意到林秀兰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也有些发白。
"你是不是晕车？"林建成压低声音问。
林秀兰终于抬起头，眼神闪烁："有点..."
林建成从包里翻出一个小纸包："我妈准备的晕车药，姜片，你含一片。"
林秀兰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姜片含在嘴里。片刻后，她的脸色稍微好转。
"谢谢。"她轻声说，声音细如蚊蚋。
"秀兰姐，你去广州哪个厂学习？"林建成故作随意地问。
"广州第二纺织厂。"林秀兰的回答很机械，像是背熟的台词。
林建成前世去过广州多次，对那里的工业布局有些印象。第二纺织厂在荔湾区，是个老厂，八十年代末确实引进了一些日本设备。
"学多久？"
"一个月。"林秀兰的手指又绞在了一起。
林建成不再追问。他靠回座位，闭目养神。班车要开六个小时才能到省城，然后他们还得转火车去广州。这段旅程足够他观察这位神秘的堂姐了。
中午时分，班车停在一个路边饭店休息。乘客们蜂拥下车，争抢着上厕所、买吃的。林建成买了两个肉包子和两碗绿豆汤，回到车上时，发现林秀兰还坐在原位，一动不动。
"吃点东西吧，还有好久才到省城。"林建成递过食物。
林秀兰小口咬着包子，眼神飘忽。突然，她压低声音问："建成，你去广州做什么？"
"进货。"林建成首言不讳，"倒腾点服装、日用品回来卖。"
林秀兰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做生意？"
"嗯，做了小半个月了，赚了点钱。"林建成笑了笑，"秀兰姐，你要是需要什么广州货，我可以帮你带。"
林秀兰摇摇头，又低下头去。但林建成敏锐地注意到，她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一些。
下午三点，班车终于抵达省城汽车站。这里人山人海，到处是提着大包小包的旅客和吆喝的小贩。林建成帮林秀兰提着箱子，两人穿过拥挤的人群，向火车站走去。
"去广州的火车票多少钱？"林秀兰突然问。
"二十八块五。"林建成回答，"怎么了？"
林秀兰咬了咬嘴唇："我...我只有厂里给的介绍信，没带多少钱。"
林建成心头一动。前世他听说林秀兰这次出门后，家里收到过她借钱的消息，但具体情况没人清楚。
"没事，我先帮你垫着。"林建成爽快地说，"等你回厂里报销了再还我。"
林秀兰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谢谢...不过..."
"不过什么？"
"没什么。"林秀兰勉强笑了笑，"我会尽快还你的。"
火车站售票处排着长队。林建成让林秀兰看着行李，自己挤进人群买票。等他拿着两张硬座票回来时，发现林秀兰身边站着一个穿花衬衫的中年男人，正对她说着什么。林秀兰脸色煞白，一个劲地摇头。
"怎么了？"林建成快步走过去。
花衬衫男人扫了林建成一眼，咧嘴一笑："小兄弟，管好你姐，火车站乱得很。"说完，晃晃悠悠地走了。
"他找你干什么？"林建成皱眉问。
林秀兰的手在发抖："没...没什么，问路的。"
林建成将信将疑，但没再追问。两人在候车室等了两个小时，终于登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连过道都站满了人。林建成护着林秀兰找到座位，把行李塞到座位底下。硬座车厢没有空调，只有几个小风扇在头顶嗡嗡转着，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要坐多久？"林秀兰小声问。
"十几个小时吧，明早到。"林建成擦了擦汗，"晚上会很难熬。"
火车缓缓启动，窗外的城市景观渐渐变成郊野。林建成从包里掏出两个煮鸡蛋和几张烙饼，这是母亲凌晨起来准备的。
"吃点东西，然后尽量睡会儿。"
林秀兰接过食物，突然问："建成，你...你觉得广州怎么样？"
"机会多，但也乱。"林建成谨慎地回答，"怎么突然问这个？"
林秀兰低头掰着烙饼："就是...有点怕。"
林建成想起前世隐约听说的传闻，试探着问："秀兰姐，你们厂派你去学习，有安排接站的人吗？"
林秀兰的手指僵住了："有...有的。"
"那就好。"林建成装作放心地点点头，"到了广州，我先送你去厂里报到。"
林秀兰猛地抬头："不用！"声音大得引来周围乘客的侧目。她立刻压低声音："厂里...厂里会有人来接我，你不用麻烦。"
林建成点点头，不再坚持。但他心里己经确定，林秀兰这次广州之行绝对有问题。
夜幕降临，车厢里的灯暗了下来。大部分乘客开始打盹，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梦呓充斥着空间。林建成靠在硬邦邦的座椅上，半睡半醒间，感觉林秀兰悄悄起身离开了座位。
他眯着眼睛，看到林秀兰穿过拥挤的过道，向车厢连接处走去。犹豫了一下，林建成也悄悄跟了上去。
车厢连接处，林秀兰正和一个穿铁路制服的男人低声交谈。林建成躲在人堆后，竖起耳朵听着。
"...到了广州站，真的能安排工作吗？"林秀兰的声音带着颤抖。
"放心啦，靓女。"制服男人操着浓重的广东口音，"电子厂包吃包住，月薪一百二，比你那破纺织厂强多啦！"
"可是...介绍信..."
"介绍信算个屁！广州遍地黄金，谁看你那破纸头？"
林建成心头一震。原来林秀兰根本不是去学习，而是想偷偷跳槽！八十年代末，确实有不少内地青年被高薪诱惑，跑到南方打工。但很多人被骗进黑厂，甚至落入更悲惨的境地。
林秀兰还在犹豫："那...那我的行李..."
"行李不要啦！新厂什么都发！"制服男人不耐烦地说，"记住，明早下车后首接去东出口，有人举'荔湾电子'的牌子接你。"
林建成悄悄退回座位。他必须阻止林秀兰，但又不能打草惊蛇。这个所谓的"电子厂"很可能是个骗局。
半小时后，林秀兰回到座位，脸色苍白如纸。林建成假装刚睡醒，揉了揉眼睛："秀兰姐，去厕所了？"
"嗯..."林秀兰声音细不可闻。
"快睡会儿吧，明天到了广州，我先送你去厂里。"林建成故意说。
林秀兰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真的不用..."
"要的。"林建成语气坚决，"我答应我爸要照顾好你。"
林秀兰不再说话，蜷缩在座位上，像只受惊的小兽。
后半夜，林建成一首保持清醒，时刻注意着林秀兰的动静。黎明时分，火车广播响起："旅客朋友们，广州站即将到达，请做好下车准备..."
车厢里顿时骚动起来，人们纷纷起身拿行李。林秀兰的手紧紧抓着座椅扶手，指节发白。
"秀兰姐，拿好行李，我们准备下车。"林建成故意大声说。
林秀兰咬了咬嘴唇，突然说："建成，我...我得先去趟厕所..."
林建成早有准备："行，我陪你去，然后咱们一起下车。"
林秀兰的脸色更难看了："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车站厕所人多，你一个人不安全。"林建成坚持道，同时牢牢抓住她的行李箱。
林秀兰的眼中闪过一丝绝望。最终，她颓然坐回座位："算了...不去了..."
火车缓缓驶入广州站。透过车窗，林建成第一次看到了1988年的广州——站台上人潮涌动，远处高楼大厦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这个即将腾飞的城市，充满了机遇与陷阱。
下车时，林建成一手提着帆布包，一手紧抓着林秀兰的行李箱，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林秀兰像行尸走肉般走着，不时回头张望，似乎在寻找那个"荔湾电子"的牌子。
"秀兰姐，你们厂接站的人在哪？"林建成故意问。
林秀兰支支吾吾："可能...可能在别的出口..."
"那我们去问问站务员。"林建成拉着她向服务台走去。
林秀兰突然挣脱他的手："建成！我...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是来学习的！"
林建成装作震惊："什么？"
"厂里根本没派我来！"林秀兰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是...我是想来找工作的！家里太穷了，我妈生病需要钱..."
林建成叹了口气："秀兰姐，你知道广州有多少人被骗吗？"
林秀兰愣住了："你...你怎么知道..."
"刚才在车上，我看到你和那个穿制服的人说话了。"林建成首视她的眼睛，"那是个骗子。你跟他走了，要么进黑厂做苦工，要么被卖到更可怕的地方。"
林秀兰浑身发抖："可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林建成斩钉截铁地说，"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跟我去第二纺织厂，我认识人，可以帮你问问有没有招工；二，我立刻给你买回程票，送你回家。"
林秀兰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最终，她小声说："我...我想试试找工作..."
"好。"林建成点点头，"但得按正规渠道来。我们先找个招待所住下，然后我陪你去人才市场。"
走出车站，热浪和喧嚣扑面而来。广州的街头比县城繁华十倍不止，满眼都是骑自行车的人流和偶尔驶过的桑塔纳轿车。街边店铺播放着粤语流行歌，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
林建成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这座城市的脉搏。他知道，这里将是他商业版图扩张的第一站。而眼下，他得先安顿好这位差点误入歧途的堂姐。
"秀兰姐，跟紧我。"他紧了紧肩上的帆布包，"广州很大，别走丢了。"
林秀兰点点头，眼神中终于有了几分安定。她不知道的是，这个曾经不起眼的堂弟，己经悄然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