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满洲里,风里还夹着西伯利亚的寒意。
林建成紧了紧身上的棉夹克,呼出的白气在清晨的空气中凝结成霜。
火车站前广场上,几个裹着厚棉袄的蒙古族小贩正吆喝着卖热奶茶和烤包子,浓郁的奶香和羊肉味混在凛冽的风里。
"林总!这儿呢!"
王小军站在一辆破旧的吉普车旁使劲挥手。半年没见,这小子脸上多了道疤,皮肤被北方的风吹得皲裂发红,但眼睛里的精气神更足了。
"可以啊,都配上专车了?"林建成拍了拍满是泥点的车门。
"租的!一天三十!"王小军咧嘴一笑,"这地方没车寸步难行,全是泥巴路。"
吉普车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前行,路两旁是低矮的平房和俄式木刻楞,偶尔能看到几个金发碧眼的苏联人裹着军大衣匆匆走过。远处,中苏边境的铁丝网在朝阳下泛着冷光。
"货都到了吗?"林建成问。
"到了!"王小军兴奋地说,"三车皮的羽绒服、毛毯和日用品,全在海关仓库呢。伊万那小子也到了,昨晚还喝趴了两个蒙古族兄弟。"
满洲里海关仓库区比林建成想象的还要大。十几排砖房整齐排列,到处是装卸货物的工人和商人。空气中弥漫着皮革、羊毛和柴油的混合气味。
"林!"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仓库里冲出来。伊万穿着件夸张的貂皮大衣,金发乱蓬蓬的,活像头刚从冬眠中醒来的棕熊。他一把抱住林建成,浓重的伏特加味熏得人睁不开眼。
"我的朋友!满洲里比莫斯科还冷!"伊万操着蹩脚的中文抱怨,随即神秘地压低声音,"不过我给你带了礼物!"
他领着林建成来到仓库深处。三个巨大的木箱整齐排列,旁边还有十几个小箱子。
"按约定,望远镜、手表,还有..."伊万掀开防雨布,露出一辆墨绿色的乌拉尔摩托车,"崭新的!刚从乌拉尔山运来的!"
林建成仔细检查了货物。摩托车锃亮如新,仪表盘上的里程表显示只有5公里。望远镜和手表的做工也比样品更加精良。
"怎么运进来的?"林建成最关心这个。
伊万得意地眨眨眼:"正规渠道!现在苏联鼓励边境贸易,只要有批文,连坦克都能卖!"他掏出一叠文件,"看,全部报关单、质检证明,连使用说明书都翻译成中文了!"
林建成仔细核对了文件,确认无误后,带伊万去看自己的货。三节火车皮的货物整齐码放,全是精心挑选的苏联紧缺物资——加厚羽绒服、羊绒毯、暖水瓶,甚至还有成箱的"大白兔"奶糖。
"太棒了!"伊万抓起一件羽绒服就往身上套,"莫斯科现在排队都买不到这个!"
中午,三人在边境市场旁的小饭馆吃饭。伊万熟练地点了手抓羊肉、奶茶和一瓶"草原白"烈酒。
"第一批货明天清关。"伊万灌了口酒,"不过有个问题..."
原来苏联那边最近物资短缺加剧,很多官员开始索要贿赂。海关、铁路、甚至边防军,每个环节都要"打点"。
"需要多少?"林建成首截了当。
伊万伸出五根手指:"五千美元。这是最低价了,我有个表哥在边防军,能帮上忙。"
林建成盘算了一下。这笔额外支出会吃掉不少利润,但比起货物被卡在海关的损失,还是值得的。
"成交。不过我要跟你去趟后贝加尔斯克。"
后贝加尔斯克是苏联侧的边境小镇,也是伊万的大本营。亲眼看看那边的市场,对以后的生意大有裨益。
"没问题!"伊万拍着胸脯,"明天一早就过去!"
下午,林建成和王小军去看了边民互市贸易区。简陋的棚户市场里挤满了中苏两国的小商贩,交易方式原始而热闹——苏联人用望远镜、军用匕首换中国的羽绒服;中国商贩用白酒、茶叶换苏联的皮草、手表。讨价还价声、欢笑声此起彼伏,虽然语言不通,但计算器上的数字成了通用语言。
"林总,你看那个!"王小军突然指着一个摊位。
摊主是个满脸皱纹的苏联老人,面前摆着几把精美的猎枪。林建成心头一跳——这可是违禁品!
"别盯着看。"他低声提醒王小军,"这边灰色交易很多,但我们只做合法的。"
回到旅馆,林建成仔细核对了所有文件。美国贸易代表史密斯的信用证己经到位,只要货物顺利通关,资金就会汇入账户。但越是这样关键时刻,越不能出差错。
"小军,明天你留在满洲里,盯着货物出关。我跟伊万去苏联那边看看。"
"太危险了吧?"王小军忧心忡忡,"听说那边乱得很..."
"正因为乱,才有机会。"林建成笑了笑,"放心,伊万在那边有关系。"
第二天天没亮,两人就来到边境检查站。伊万熟门熟路地塞给边防军官两瓶二锅头和一条"红塔山",他们就被放行了。
穿过铁丝网,景象截然不同。苏联侧的边防军穿着陈旧但整洁的军装,检查站墙上还挂着列宁像和"CCCP"的标语。
一辆老式嘎斯卡车载着他们驶向后贝加尔斯克,沿途的白桦林在晨光中摇曳,美得如同列维坦的油画。
小镇比想象中萧条。街道两旁的商店橱窗空空如也,排队的人群从国营商店门口一首排到街角。几个穿着补丁衣服的孩子追着卡车跑,伊万从车窗扔出几颗"大白兔"奶糖,孩子们欢呼着争抢。
"物资这么紧张?"林建成震惊地问。
"莫斯科好点,边境地区更困难。"伊万叹了口气,"所以我们才需要中国的轻工业品。"
伊万的"公司"是一栋两层木楼,门口挂着"东方贸易公司"的铜牌。里面堆满了各种货物,从中国的暖水瓶到日本的录音机,应有尽有。五六个苏联员工正忙着打包发货。
"这些都是要运往莫斯科和列宁格勒的。"伊万骄傲地说,"现在苏联最紧俏的就是中国货!"
中午,伊万带他去见了当地海关关长尼古拉耶维奇。这个满脸红胡子的壮汉正在办公室里灌伏特加,见到林建成后热情地拥抱了他。
"中国朋友!"尼古拉耶维奇的中文出人意料地流利,"伊万说你要做大生意?"
林建成送上准备好的礼物——两条"中华"烟和一瓶茅台。尼古拉耶维奇的眼睛立刻亮了,当即拍板给了他们最优惠的通关税率。
"现在政策放宽了!"他喷着酒气说,"只要不是军火和毒品,什么都好说!"
回程路上,伊万兴奋地规划着未来:"林,我们可以做得更大!钢材、化肥、甚至重型机械,苏联都有的是!"
林建成却更加谨慎。苏联的混乱局面让他既看到商机,也嗅到危险。这种体制松动的时期,往往也是灰色地带最多的时候。
傍晚回到满洲里,王小军带来了好消息——第一批货物己经顺利通关,正在装车发往哈尔滨。美国那边的货款也己经到账。
"林总,咱们发了!"王小军激动得语无伦次,"光是那批望远镜,转手就能赚三倍!"
林建成却没有被冲昏头脑。他连夜修改了计划,决定放缓节奏,先把手头这批货消化掉,再考虑下一步。
"明天你带着摩托车和手表先回临川,找赵志强销货。我留下来和伊万谈长期合作。"
"您不回去?"
"我还要等秀兰姐。"林建成看了看表,"她应该明天到。"
第二天中午,林秀兰风尘仆仆地赶到满洲里。半年没见,她瘦了不少,但眼神更加坚毅。一见面就掏出厚厚一叠设计图。
"建成,你看!我根据苏联气候重新设计了冬季系列!"
图纸上是各种加厚羽绒服和皮草饰边的外套,既保暖又时尚。林建成眼前一亮——这些设计结合了东方审美和西方廓形,在苏联市场绝对抢手。
"太好了!正好给伊万看看..."
正说着,旅馆房门被猛地推开。王小军慌慌张张地冲进来:"出事了!海关扣了我们的货!"
原来最后一批羽绒服在出关时,被一个新调来的海关官员以"质检不合格"为由扣下了,索要一万美金"罚款"才放行。
"伊万呢?"林建成沉声问。
"去找关系了,但那个新官油盐不进..."
林建成当机立断:"带我去见这个人。"
海关办公室里,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官员正慢条斯理地翻着文件。看到林建成进来,他推了推眼镜:"你就是货主?"
"是的。请问我们的货有什么问题?"
官员冷笑一声:"填充物不合格,容易引发过敏。根据规定,要么销毁,要么..."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林建成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这人太干净了——崭新的制服,锃亮的皮鞋,连眼镜都是德国进口的。在物资紧缺的满洲里,这种做派太反常。
"同志贵姓?"
"姓金。"官员不耐烦地说,"别套近乎。交罚款还是销毁,选一个。"
林建成突然笑了:"金同志,您认识哈尔滨海关的孙处长吗?"
金官员的手明显抖了一下:"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林建成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上周我和孙处长吃饭时拍的,您要不要看看?"
照片上,林建成确实和一位穿海关制服的人举杯合影。其实那是哈尔滨海关的一个普通科员,但足以唬住这个心虚的家伙。
金官员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最终悻悻地在文件上盖了章:"下不为例!"
货虽然拿回来了,但这件事给林建成敲响了警钟。边境贸易利润丰厚,但水太深,稍有不慎就会翻船。
晚上,三人开了个紧急会议。林建成调整了计划:
"以后不走灰色地带,全部正规报关。利润少点,但安全第一。"
林秀兰和王小军都表示赞同。伊万虽然觉得可惜,但也理解林建成的顾虑。
"对了,"林秀兰突然想起什么,"我在火车上遇到个苏联服装厂的厂长,他们对我们的设计很感兴趣,想谈合作。"
"正规工厂?"
"国营的!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服装厂,想引进中国设计。"
林建成眼前一亮。这才是正确的方向——正规渠道,长期合作。
夜深了,满洲里的星空格外明亮。林建成站在窗前,望着远处中苏边境的点点灯火。这条漫漫商路,才刚刚开始...